可视线中心那人偏偏是冯素贞的归宿。
只因那是冯素贞的心上人,即便心中怨言颇多,如何替她不值,放在往日嘴边的挤兑话语半句也没说出口,怕她伤心,怕她难受。
正欲上前,靠近些去,一旁冯素贞却将她拉住,轻摇头。
人群之中那人已将视线移去了,一晃神,便落了个萧条的背影。
随那人的离去,药铺前街上的热闹也逐渐散去了。人来人往,偶有近邻上前抚慰,冯素贞皆笑颜一一应去,面色倒是无一点异常,只些微的担忧集眉梢,寒暄几句便又是见着了追赶着人流,走在末端的冯少卿,左右交代,遂一同赶去了衙门。
该验的验,该查的查,官府上上下下因这鲜见的一出命案折腾了大半天,事情的最后,终以那位年轻捕快的失职,李兆廷当堂释放落下帷幕。
看似荒唐的一场闹剧,却是确确实实出了人命,而那位常逐笑颜开的老先生也确实是不在了,且还是因酒后怕高处寻物而摔死的,院子里那一坛已数不清埋了多久老酒,到死,他也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引颈望去枝叶间苍穹的白光,已约莫到了末时尾,天香摸着那坛尚还沾着泥渍的墨色器皿,坐在深山里两个小小凸起的坟头边上,心中似打翻了那五味杂陈,甚不是滋味。
这位先生,她前两日是见过的,那时,先生虽是瘦骨嶙峋,脚下略有虚浮,面色尚且红润,精神抖擞,背手在身后,一派古板的书生气,却乐乐呵呵取笑了她与冯素贞两句,提着药,往哪处走去了。
那时,她尚不知晓太多,只觉得这是位有意思的老者,那般逍遥自在的人生,当下,她着实是羡慕的紧,哪还记得,原来这世上人人都是各有各的苦难的。
冯素贞将墓碑插进新翻的泥里,拍拍掌上的木屑,从不远处走来,坐上她身边的石头,笑得释然,“先生无亲无故,一世孤苦,往后同他亡妻一块儿,至少不会再孤单。”
“是啊……”
林风萧条,卷起了一地花白的纸钱,在密密麻麻的枝叶间盘旋,随新土里柳枝迎风摇曳,背脊的寒意顺着骨肉攀爬上她的颈窝。
天香往冯素贞身边靠靠,紧紧衣襟避去一些瑟然,低声念道:
“到了地下,也不必受这人世的苦痛……”
天香见惯了死亡,这么些年却总归是不能习惯。
一个记忆中如此鲜活的生命,哪能一转眼就这么没了……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她搂住旁侧女子的肩膀,相倚靠在这荒僻的冢地,“皆各有命数,只珍惜当下吧。”
“命?”
“命……”
在遇到天香之前,命运这东西,她是从来不在乎的,她骨子里的叛逆也从未允许她去信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可再看看如今的她,竟仍是无法挣脱命运的捉弄。
林间已起了夏虫的鸣叫。肩上,天香绒绒软发轻微蹭过了她脖颈的软肉,她左右寻着舒服的位置,喑哑着嗓音唤道:
“冯素贞……”
“如何?”
“若是告诉你最后只剩了三天光阴,你会最想做什么?”
“……”冯素贞陷入了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
“若是我的话,我会把心里想说的话通通都告诉我想告诉的人,再睡上几天的觉,舒舒服服地死去。”
说这句话时,天香是笑得开怀的,望着斑驳树影间灼灼的光亮,温柔爬上眼角,消融了她心尖上的哀嘁。
“你呢?”她问道。
“若是我……”
那人仍是支支吾吾,天香等了许久,受不住了,便挣脱开她的臂弯坐正身体来,“你该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吧?”
“我,知道……”
“那你……算了,不愿说便别说了,也不是非要告诉我不可的。”
“有些事,还是藏在心里更好些。”天香颓然笑笑,提着酒站起身来,“待我把这酒都留给他们夫妻俩,我们便回去吧,时辰也不早了,小安乐该等急了。”
走到墓前,解开坛子的封口,她缓缓将那醇香的流水浇到碑前的土上,不过片晌,一曲絮絮绵长的葬歌便从她唇间吐露。
低吟浅唱着些冯素贞尚听不清明的词调——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一曲短词末了,似冬雾一般散去无觅处。
“这是我到中原游历时跟一位老婆婆学的,”天香回身,雀跃地问她,“如何?我唱得可好听?”
那眼里熠熠生辉的星辰却教她看得愣了神。
顿了半晌方回神,笑答道:“好听,很好听。”
“那便好,”她几步到冯素贞身边,笑盈盈挽上那人手臂,足下轻盈,踏上回路。
“你若是说难听,我便丢下你自己下山去。”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隅。子规清冽的嘶鸣直上云霄,划破天际。
一道空寂,少女藕节似的手臂由几层细纱包裹,触上了她腰上的软肉,一点骨骼的痕迹,却仍是万分绵软的,若藏着春江的流水,微漾,且盎然,无论如何探寻,只见得着春色满目,由人甘愿消匿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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