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脸色这样差,是生病了么?”
山下的村庄,村口一家为过路人设的茶棚内,扶襄就着冒着热气的野菜汤,吃着松软的杂粮饽饽,逐渐确认自己回归阳间。茶棚内主人是一对老夫老妻,老妇人在旁边端详了这姑娘半天,忍不住过来搭话。
“已经好了。”
老翁为扶襄碗内加了一木勺汤,“多喝点罢,这汤的汤汁用的是我家儿子孙子上山打来的野味,qiáng身健体。”
“多谢。”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京都投亲。”
“姑娘还是莫去的好,听说京都发生大事了呢。”
“大事?”
“听我从京都那边的过来的远房侄子来说,京都那边有人造反……”
扶襄一怔:嵇释选在这时行动了么?
茶棚竹帘哗动,有人兴冲冲踏了进来:“表叔,表婶,今儿个我也有收获了呢,这只山jī晚上加餐。”
老妇喜盈盈迎上去:“谦儿好能gān,能读书能打猎,文武双全呐。”
扶襄抬头,果然是听到声音时即浮上脑海的那张面孔,虽然黝黑了许多。
“云兄。”
“……小云?”来都大吃一惊。
扶襄五五、到头翻似烂柯人(下)
“那时候,那位宁姑娘告诉我,你不甘为妾,即将逃离左丘府,为了免受连累,要我早一步远离风昌城。我拿着宁姑娘赠的户版册,来到越国,本打算投奔在越国莫河城经商的叔叔,不成想半路上被人偷了盘缠,不得已在一家琴署做了大半年的教琴先生,眼看能动身赶往莫河城,谁知越国打起内战,一路躲着战火,投到了表叔家。没想到啊,竟在此处和小云重逢,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呢。”
是,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呢。扶襄也感叹一声,无论如何,被那对憨实的老夫妇当成是自家表侄的心上人,一径地热qíng款待,执意留宿,实在不在意料之中。
“云兄来时,静王世子与越王间的战争打到了哪一处?”
“静王世子?”
“那位造反者。”
云谦想了片刻,抽笔取纸,徐徐勾画了一张路线行走图示出来,“为了远离战火,我随着避难的人群四处避走,穿过光州城,沿着边境线来到这边。这条路线,即是战场的边缘。”
战场已经扩展至斯了么?依据这战争路线的推进态势,不需要太久,越国便要易主了罢。扶襄视线在伸展漫延的路线图上巡移,不知不觉间,那些个蜿蜒曲折在她眼内幻化作险山奇峰,中间兵涌马啸,战势如炽。
“有人造反的不止是越国,云国如今也陷在内战之中。”云谦道。
她秀眉稍挑,“左丘无俦也起兵了?”
云谦拍掌:“小云聪明,一猜即中。”
“几时的事?”
“好像与越国难分先后。”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chūn。怀旧空吟闻笛赋,到头翻似烂柯人。这场病,竟使自己错过恁多jīng彩演绎么?
“小云想去云国罢?”
她面闪讶异。
云谦眨眸,扬唇道:“越国的战况,小云已初知一二,总要去云国了解一番,是不是?”
扶襄嫣然:“云兄不愧是小云的知音呢。”
“既是知音,就该同行。待你身子痊愈,我们结伴同去云国如何?”
“为什么?”
“为兄离家多日,对托养在乡下远亲家中的老母早已挂念不已,高堂在,不远游,为兄已日有违人子之道,纵然没有遇见小云,这一趟也是要回的。”
“这样的话,我们结伴同行罢。”在这样的时候一人独行,无论做什么样的乔装易容,都不免引人注目,况有一谦谦君子为伴,不失为人生乐事。
这两人,一视对方如兄,一视对方为妹,彼此间心胸磊落,无嫌,也无需避嫌,但在他人眼中,俨然并非如此。
当两人历时半年,辗转到达双国镇,现身于双国小栈,尚未及由过往的客商口中搜集到关于战争进展的一星半点,一只杀气腾腾的鞋子向云谦面门招呼而至。
“咄,你这大胆小贼,竟敢窃我娘子,抢我妻子,看我轻尘公子不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冉轻尘。扶襄轻捏眉心,着实无语。
可是,她这时并未料到轻尘公子的危害远非仅此而已。
有几个人,丢了扶襄姑娘的行踪,不敢回到主子面前领受斥责,四处游晃之际,无意与冉轻尘主仆一行遭遇,灵机一动,做起了守株待兔的行当。本来因为时日过久,已然失去信心,起了放弃这根木桩的打算,却在这一日,被轻尘公子哭天喊地的动静惊扰,而后发现——
兔子真的撞上来了。
扶襄五六、前途莫测卿须慎(上)
双国小栈,鉴于这一处物流丰富,人流充沛,有幸被轻尘公子选作落脚处,作为各国联络点的传输中转站。
扶襄仔细回忆了一番,无论是地契还是店铺的所有状,都不曾做过任凭转让,遂向轻尘公子虚心请教,这落脚处的设置权由何而来。
“夫妻一体,你的就是我的,何必客气?”冉轻尘如是道。
呸,谁和你夫妻一体?!扶襄心中这般唾弃过后,花费了好大力气,将这位哥儿打发给了扶宁去好生修理,仍与云谦结伴,向云国内地进发。
“小云执意去战争的中心看上一看,是为了左丘无俦,还是为了你的雄心壮志?”
扶襄好生不解:“为了左丘无俦还说得过去,这‘雄心壮志’一说,云兄指的又是什么?”
云谦亦面生惑意:“小云忘了为兄是你的知音么?你对战局的关注,对时事的dòng察,在在显示小云是想做一件大事的罢?”
“大事?”稍作思索,扶襄摇首,“关注战局,dòng察时事,仅是天xing使然,因为那也算得上是我自幼做得最好的事之一。雄心壮志反而是我最缺少的东西,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无非为了生存。”
“是么?”云谦颔首,未再就此多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世间最不了解自己的人,往往亦是自己。
扶襄掀帘,与扬鞭驾车的云谦并坐车前,目眺延展向远方的长路。这条路的两旁,荒山耸立,杂糙丛生,毫无任何生物的迹象。千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会是正在发生的那场战争的造就么?
“到了前面的鸳坊镇,便是两条叉路,一条通往风昌城,一条通往云兄的目的地顷屿城乡下,我们要各奔前程了。”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一位扬鞭驾车的粗衣黑脸汉子,却这副浅吟低诵之状,遥想当年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她难忍低笑,“这个安慰太空泛了,天下似乎没有几个人认识我呢。”
“你会名扬天下的,小云。”
“你现在的表qíng又太认真了些,云兄。”
“小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见自己想见的人去罢,先不说人生苦短,在这乱世chūn秋间,芸芸众生朝不保夕,小云既然可以是那个世上为数不多的可以左右世局的人,就放手去做罢,若能早一日结束战争,回归清平世界,又何尝不是众生之福?”
“……”云兄啊,你不会觉得这个寄望过于重大了么?
云谦瞥她一眼,但笑不语。
接到属下报讯赶来的男子,此刻以一方巨石为掩护,站在荒山之间,好得过分的目力使他轻易捕捉到山路上那辆马车,甚至依偎于车头的男女,对呐,是“依”且“偎”!他眯眸,岂料这一来车上人的面相更为清晰,那是怎么一个妙目顾盼,嫣然笑语?
“主爷,冷静,冷静呐。”主子的磨牙声在这宁静的山峦间委实太过惊人,乔乐不得不过来劝慰。
左丘无俦冷眸横睨,“前面镇上都安排好了么?”
“全部就绪,只要您……”能忍一时之气,管保换得万年平安。
左风一掌将这个笑得一脸谄媚的小子推搡到一边,重声道:“主爷,您还是及早回去为妙,府里的人若得知您是为扶姑娘抽身离开军中,恐怕会为扶姑娘惹来无谓的麻烦。若扶姑娘当如这小子所说将为左丘家主母,就不能让扶姑娘成为媚君惑主的红颜祸水。”
左丘无俦沉默了片刻,淡声道:“虽然有些陈词滥调,尚有几分道理。”
“所以,请您回到您当下应在的位置,属下等人这一回定会将扶姑娘送到您面前。”
“既然来了,自然将事qíng圆满解决为上策,本家主先行一步,到前方镇上撒网捕鱼。”
主子说走即走,飞身而去,徒留左风脸色凝重如石。若gān年后,当所有预感皆成现实,当现实比预感更让人无力回天,他总会想,若在那一时,他能豁出全部气力劝阻主子,若是那般……事qíng又将如何?
扶襄五六、前途莫测卿须慎(下)
撒网捕鱼。
左丘家主的这张网,捕得是一只世间最滑溜的鱼儿。这鱼儿滑不留指,几度失手,每失手一回,都使得他的懊恼累加一层,到今日,胸口已不堪重负,惟有将鱼儿牢牢握住,方能缓解那日益沉疴的闷痛。
鸳坊镇的位置尚算边界地段,虽未成为战场,但为不受战火殃及,泰半镇民进山避难,街市间生意凋淡,行者寥寥,与双国镇未受任何影响的喧哗犹如两个世界。扶襄、云谦走了两条街,方勉qiáng凑足了三天的补济,末了在一家只供给茶水馒头的食肆内填饱肠胃,顺便话别,谁知被人扰了安宁。
“扶襄,总算找到了你了。”香风盈鼻,霓衣飘然,不速之客不请自坐。
“一直跟踪的人,是你么?”扶襄问。
琮没有进入镇子之前,她即已察觉四遭有武者的气息浮动,为不使云谦心生惊恐,一直未作声色,但出现的是这一位,仍有几分意外。
“霍阳能力不济,无法跟踪扶姑娘,跟踪你的,是霍阳请来的江湖高手。”
没错,竟是霍阳,如果不是貌色太过出众,怕早已被她遗忘到天涯海角的一位。话说,在这风沙弥漫世况萧条的秋日,能以这张天下至艳的面容清洗一下疲惫的双目,倒也清慡。
“扶姑娘消失了好一阵子,再度出现就是在双国镇了,一路往此,是为了去投奔左丘无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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