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果然只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玉柳往外走了几步,正要开口吩咐,身后却突然传来了皇后有些尖锐的声音:“慢着,让他进来!”
玉柳吃了一惊:“殿下……”
武后已站起身来,牙根紧咬,微笑着缓缓点头:“是我走眼了,这一回当真是我走眼了!那两个贱婢,圣人是给裴行俭预备的!”
第十四章不速之客不qíng之请
跳动的火焰中,huáng麻纸剪成的串串铜钱和金银纸箔剪成的裙袄迅速卷曲变色,很快便悉数化成了灰白的纸烬。隔着火光与烟雾,修葺一新的安氏坟茔愈发显得气象肃穆。一阵西风chuī过,不少纸灰被chuī上了墓表、坟头,倒是给规整冷峻的墓园添上了几分烟火气息。
琉璃默默祷告了几句,站起身来。大约是跪得有些久,她只觉得眼前微黑,心头一阵烦恶。好在一旁的小米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三郎也嘟嘟囔囔的拜了好几下,起身后东张西望:“外祖母听见三郎的话了吗?”
琉璃弯腰拉住了他的手,柔声道:“自然听到了,外祖母定会保佑三郎快快长大。”
三郎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好奇地四下打量。前几日,库狄延忠打发人送了消息过来,他把家中墓园修整了一遍,又特意提到,安氏的坟头翻得甚是齐整。琉璃虽然晓得自家阿爷这番举动绝不是因为念着旧qíng,但是已听说,总要有所表示,正逢十月初一,索xing便带着三郎来祭奠了一番——只是她如今毕竟是中眷裴宗妇,虽然平日不用处理太多族务,这十月朔的家庙祭奠却是马虎不得。这一日,她是整整忙了一个上午,眼见日过中天,才匆匆赶出城来。
初冬时分,白昼见短。琉璃不敢多留,待烧完纸钱纸衣,熄了火头,便带着三郎往外走。下午的西郊墓地已是人踪罕见,阵阵西风卷过原野,枯糙起伏处,只能看见一座座或齐整或残破的坟茔。琉璃索xing抱起三郎,加快了脚步。好容易才走到停着马车的官道上,却见前面不太远处停着另一辆马车,两个戴着羃籬的女子正在登车。
如今风气日益开放,女眷们平日戴的帷帽也越来越轻薄,这种将大半个身子都笼进去的纱帽已是少有人戴,琉璃不由多看了两眼,忽然觉得其中一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只是那辆马车似乎已等得不耐烦,人一上车便打马飞奔而去。
看着那远去的一路飞尘,琉璃皱眉怔了好一会儿。那身影实在很像足某个熟人,她却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像谁了!
不过她的这点困惑,在踏入家门之后,便被两位不速之客带来的消息砸得烟消云散——“恭喜阿嫂,阿兄已经荣升司列少常伯了!圣人下了沼书,将阿兄在朝会上提出的长名榜、绘注法定为朝廷制度,待阿兄一回长安,就要主持铨选了呢!”
看着眼前崔十三娘的如花笑颜,琉璃只觉得脑子有点蒙——裴行俭离开长安才几天?这么大的事说定就定了?
与崔十三娘联袂而来崔玉娘笑容却多少有些意味深长:“大娘瞒得大伙儿好苦,前几日还跟十三娘说裴少伯只喜欢寻丹问药,不曾想,转眼间少常伯便gān出了这样轰动天下的大事!”
琉璃心里不由有些发虚,这件事她其实多少有所察觉。上月初四,本该在九成宫伴驾的李敬玄突然登门造访,和裴行俭在外院几乎谈了一夜。从那之后他便明显忙了起来,不是埋首书房,就是在外奔波,jīng神倒是一日比一日好。琉璃自然猜得到他在准备什么,也知道他在事qíng没有把握时不爱提及的xing子,因此十三娘偶然问及时,下意识的便帮他打了个掩护,谁知转眼间他竟做到了这一步!
想到他临行前对自己说的依然是看了几处宅院之类的琐事,跟自己待十三娘她们似乎也没什么分别,琉璃心头一时百味jiāo陈,苦笑着摇了摇头:“玉娘明鉴,这男人家在朝堂上要做什么,我又如何能知!”
她一面将崔氏姊妹让进堂屋,一面诚诚恳恳地问道:“多谢两位妹妹告知琉璃此事。只是十三娘适才说到什么选法,什么长榜,难不成有什么不妥?”不然的话,十三娘还好说,崔玉娘却是自重身份的人,如今等闲宴席都轻易请不动她,今日这样登门拜访,怎么都不可能是为了道声“恭喜”吧?
崔玉娘垂着眼帘轻轻掸了掸袖子上的浮尘,头上那支点翠双蝶步摇的流苏微微晃动,在她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道摇曳不定的薄影,声音也是淡淡的难辨喜怒:“大娘何必过谦?谁不知晓你和裴少伯坑倆qíng深,又深受皇后殿下信重,如何能与我这不知朝政的后宅妇人相比?横竖这消息一传回来,我那里就来了好些族人兴师问罪,不然大节下的,我和十三娘也不会过来打扰大娘了。”
有人兴师问罪?什么事这么严重?琉璃只得又保证了一遍:“玉娘,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此事我当真是一头雾水。什么长榜短榜的,若不是十三娘今日提起,我听都不曾听过。为何这消息一传出就有人兴师问罪,还望五娘指教。”
崔玉娘依然笑容清浅:“这是裴少伯提的铨选之法,大娘若是不知就里,我等就更是一头雾水了。我也不大明白他们为何那般气势汹汹,还说这什么铨选法是断了衣冠子弟们的前程,我琢磨着他们是不是弄错了?裴少伯自己就是官宦子弟,又怎么会做出这种自绝后路的事qíng?”
她原本便生得贵气,这样惊心动魄的话从她嘴里娓娓道来,愈发显抖高深莫测。琉璃心里一沉,看着崔玉娘不动声色的面孔,想了想索xing长叹一声:“此事的确有些蹊跷。按说外子xing格沉稳,怎会无缘无故去得罪人?既然玉娘也不知就里,我也只有等外子回来再问一问他。至于有人问罪,唉,多谢两位妹妹提醒,明日起,我便闭门谢客好了。”
崔玉娘神qíng顿时一滞,微微睁大了眼睛。
琉璃只装作没看见。崔玉娘虽然口口声声不过问外事,却绝不是无知妇人,如此说一半留一半的吊人胃口,无非是想让自己着急上火,让自己去求她,她才好乘机提要求吧?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先比比谁更沉得住气!她微笑着举高了手里的杯盏:“不说这些了,两位妹妹难得登门,且尝尝找新做的莲子浆。味道虽然粗些,却是按着外子从张真人那里讨的法子做的,说是颇能清心润肺,滋养肌肤的。”
崔玉娘的眉头果然皱了起来,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琉璃又笑容满面地指了指两人面前的果碟:“这果子里裹的是新鲜的桂花,味道也就罢了,那股子清香倒是有些提神散寒之效。如今霜气初下,yīn寒渐生,倒是最宜此味,两位妹妹不妨品一品……”
那桂花果做得小巧玲珑,金huáng色的小小圆果装在青翠yù滴的荷叶青瓷碟里,颜色便有说不出的讨喜。只是听着琉璃滔滔不绝地说着桂花的各色妙用,崔玉娘的脸孔也仿佛慢慢映上了一层果碟的青色,坐在那里,手指尖都没动一下。
琉璃的笑容却是愈发殷勤:“这桂花果可是不合玉娘妹妹的胃口?紫芝,快换个果碟,把新做的jú花糕拿一份上来。好叫两位妹妹得知,这jú花糕味道却是有些清苦的,所谓采jú东篱、悠然南山,取的是那分悠远之境,若还不了妹妹的法眼,我这还有荷花饼、梅花卷、杏子露……”
崔玉娘再也忍耐不住,低头咳了好几声,看了十三娘一眼,皱眉微微摇头。
十三娘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含笑长跪而起:“不必劳烦阿嫂了,如今阿嫂便是拿了仙果来,我和姊姊只怕也尝不出滋味。说来都要怪我。玉娘姊姊今日到我家时,恰好子隆也托人送了家书回来,信上提及了阿兄荣升之事,对阿兄提的铨选法却有些担忧。姊姊也正担忧此事,和我商量了日也不得要领,我这才提议要上门来打扰阿嫂,没想到只是给阿嫂白白添了烦扰。”说完便郑重地欠了欠身。
琉璃如何不知道她是在代人受过,忙起身还礼:“十三娘太客气了,自家姊妹,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只是此事我当真是第一回听闻,若有什么不妥,还请十三娘指点。”裴行俭的法子虽不是十全十美,但比起眼下选拔官员主要看出身、靠门路的老法子,总要qiáng得多吧?她们是在着哪门子的急?
崔十三娘语气多少有些犹疑:“子隆说,这法子周全是极为周全的,只是以考为主,而第一关考的就是律法政务,自然会得罪天下的衣冠子弟。”
得罪了所有的官二代?琉璃吃了一惊,转念一想才明白过来。以前当官靠出身和门路,衣冠子弟自然最有优势。而按裴行俭的法子,所有的人都先要过笔试关,考的主要还是行政能力,他们的优势便dàng然无存。裴行俭的确是想出了最公平的选拔法子,可这种公平,对享受惯特权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不公。而衣冠子弟和他们代表的高官世家,是一股何等庞大的势力,以前那么多选官,都因为无法平衡他们之间的利益而被拉落下马,裴行俭如今要挑战的,却是整个高官世家阶层……她越想心里越惊,只能抬头看着崔十三娘:“那裴舍人的意思是?”
崔十三娘看了看崔玉娘才轻声道:“子隆也没什么法子,只是想提醒阿兄一声,他的法子的确能革除眼下选制的诸多弊端。可是凡事yù速则不达。若是cao之过急,只怕会惹来物议汹汹。毕竟似咱们崔家、裴家这般诗书传家的门庭不多,那些宗室新贵、豪门子弟,让他们与流外庶人同场竞技,比熟知律法,比评议时政,着实有些qiáng人所难,他们若是恼羞成怒……”她低叹一声,收住了话头。
琉璃点头不语。裴炎和裴行检一样都是科举出身,但衣冠子弟里像他们这样的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人还是靠着父祖余荫步入官场。如今裴行俭阻了他们的路,他们岂能善罢甘休?想了半日,她也只能跟着叹气多谢十三娘提醒,待守约回来,我定会将裴舍人的好意转告于他。”
崔玉娘轻轻“哼”了一声,头上的步摇晃得老高,再也掩不住眉宇间的那丝愤然:“大娘果然是个心宽的。如今圣旨已下,他们推行此制,便是得罪天下衣冠,退缩不前,便是有负圣望,所谓进退两难,莫过于此!裴少伯如今倒是名动天下,可真正推行起他这套法子来,只怕不知多少人会赔上前程!”
原来如此!敢qíng她今天这一腔的盛气,是因为觉得裴行俭自顾着出风头,却拉上了她家夫君李敬玄同抗风险?难道她以为李敬玄那种人是裴行俭几句话就能蛊惑的?琉璃气极而笑,脱口问道:“不知玉娘可知,李相前些日子曾来过寒舍’与外子相谈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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