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心中震动,良久无言,是啊,巍巍昆仑,烟雨江南……自己纵然坐拥天下,可这些美景,到底也无法亲眼瞧见。回头看着那画面上如刀斧劈削的西岳华山,她只觉得胸中一阵火热,点头叹道:“好!你既有这份心思’我便如你所愿!”
琉璃退后半步,伏地行了一个大礼:“臣妾多谢太后成全!”她跪了片刻,才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也不见得多灿烂,却仿佛有种难言的感染力,满屋子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些笑意,站在屋角的韦团儿更是笑得欢。
上官婉儿也暗暗松了口气——这位库狄夫人事上忠谨,待下宽和,做事又有手段,宫里人人jiāo口称赞,可不知怎地,每次瞧见她,自己却总有种莫名的压力,如今她能自请出宫,的确是好事一桩!想到此处,她展颜笑道:“太后英明,不但成全了华阳人的心愿,便是天下的那些山山水水,日后也有了呈于御前的福气!”
武后瞧着琉璃的笑脸,心里却是一动,略一思量便问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只是你若四处奔波,家里只怕会愈发顾不上了,那几个儿郎可有什么打算?”
琉璃不假思索道:“他们都还小,自然还是以学业为重。眼下大约也只有三郎勉qiáng能当差,太后若不嫌犬子粗笨,随便指个地方让他历练着,琉璃感恩不尽。”
武后点点头,却又不经意般问道:“听说你家三郎的岳家乃是王方翼?”
琉璃心里一沉,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也只能垂眸点头:“正是。”
武后感慨地长叹了一声:“裴尚书的确是断人如神,他看中的将领都有些手段,可惜,才德却是难以兼备。程务挺固然不必多说,王方翼这两年与程务挺也是越走越近,谁还记得裴守约当年的提携之恩?你说得对,能背友者便能叛主,日后他们只怕是连我也不会放在眼里!”
“不如,”她笑微微地瞧着琉璃的眸子,放缓了声音,“今日我就帮你出了这口气吧?”
琉璃顿时怔住了,入宫两年,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为的自然是报仇!程务挺不但诬告守约,还在丧礼时大放厥词,这笔账她一直记着;至于王方翼,前年得知他智破突厥后,她也曾满怀希冀,谁知去年他就和程务挺合兵平叛去了,因配合得好还封了个郡公!那时她才不得不承认,守约大概是真的走了,所以王方翼才如此急着自谋前程。对此,她不是不痛,不是不怨的。如今,这两个人的生死居然可以由自己来决断?自己居然可以在出宫前亲手报了这个仇?
她心头一片混乱,在武后那若有实质的明亮目光下,却几乎无法转动太多念头,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回响……武后微微皱起了眉:“嗯?”
琉璃猛地清醒过来,“扑通”跪了下去:“多谢太后。”她定了定神,涩声回道:“只是无论王方翼如何行事,家媳毕竟刚刚为裴府守孝三年,不好如何于她。琉璃不敢妄议大事,只求太后开恩,让琉璃早日……早日抱上孙子!”
武后愣了一下,失声笑了出来:“琉璃啊琉璃,你还能有点长进么?”身为统领后宫女官的御正,面对这样的军国大事、生死大权,最惦记的不是表忠心,也不是报大仇,而是如果儿媳妇的亲爹死了,儿媳守孝,会耽误她抱孙子!就这么个心软的痴人,自己怎么会疑心她进宫来就是要挑拨自己为她报仇的?
她越想越是好笑,挥手道:“好,好,我就都依了你!听说你家三郎弓马娴熟,不如就先入禁卫做个千骑吧。六郎我瞧着也是个聪明稳重的孩子,让他进弘文馆念几年书,日后也好像他的父亲一样,效力朝廷!至于王方翼……你放心,不会耽误你抱孙子便是!”
琉璃忙伏地行礼:“多谢太后开恩。”背上却是一阵发凉:自己真是糊涂了,刚才那一问,武后多半只是在试探自己!好在心绪混乱中,不知怎地,她脑中响起的却是那个最熟悉的声音:“这一生,我再不会逃避任何责任,再不会仗着预见就去投机取巧,我再不会做任何一件令自己午夜梦回、羞愧yù死的事!”
也许,真的到放下一切的时候了,就算有些遗憾也罢了,毕竟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该做的事qíng。更重要的是,有些事,她必须还要亲眼去看一看,去查一查,不管是希望还是绝望,她总要亲眼看到那个结果!琉璃轻轻吐了口气,站直了身子,只觉得背上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武后心qíng甚好,瞧着她笑道你这一走就是两个多月,好容易才回来,也不用在我这里杵着了,且回去看看儿子儿媳去吧。”
琉璃也不再客套,gāngān脆脆地笑着行礼谢恩,退后几步,转身走出门去。
她的步履依然轻缓,只是那背影看去却仿佛比平日更高了一点,也更直了一点,就如一株风雨过后终于展开枝叶的翠竹。
武后瞧着这背影,心里突然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下了韦团儿,思量片刻才问:“你是伺候过玉宫正的,也伺候了库狄御正两年了,你瞧着,她们到底像不像?”
韦团儿闻言不由一怔,心思一阵急转,嘴里答道:“奴婢也不懂什么,只觉得两位夫人说像也像,说不像却也一点都不像。”
武后奇道:“此话怎讲。”
韦团儿道:“两位夫人对太后都是忠心耿耿,对奴婢们也都十分和善,做事又仔细周到,这些的确是像得很。不过奴婢却觉得,玉宫正就如殿外的那株红梅,从来都是默然芬芳;库狄御正却如廊下的鹰隼,时不时要翱翔青天。她们都是为太后效劳,效劳之处却是截然不同。”
武后出神良久,一口气叹了出来:“说得不错。阿玉沉稳,库狄氏却是自来都有些野xing,咱们这宫里啊,拘不住她!你能瞧得这般明白,也不枉伺候了她们一场!”她感兴趣地打量了韦团儿两眼:“那你呢,你又想做什么?”
韦团儿忙跪了下来,指着案上的一副双陆棋脆声应道:“奴婢只想做太后棋盘上的小小棋子,在太后闲暇时,能博太后一笑,奴婢便此生无憾。”
武后不禁失笑好一颗小棋子!今日我若不使唤使唤你,倒是不成了。也罢,你去传我的口谕,召jiāo河郡公进官。”她微笑着看了看门外既然是鹰隼么,她不要赏是她的忠心,我却不能叫她真的白忙一场!”
韦团儿心中欢喜,轻快地答应一声,走出大殿外向内侍传了口谕。她刚想回身,目光一扫,不由怔住了——远远的广场尽头,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正渐行渐远,仿佛就要消融在那淡淡的冬日阳光里。
她凝视了片刻,缓缓欠身:库狄御正,团儿多谢你了!多谢你这两年多来的提拔和栽培,多谢你教了我那么多东西,更要多谢你没有让我久等,便及时地让开了路,再也不会挡在我的前头!
琉璃若有所觉,停住脚步,回头看了过来。
韦团儿的心顿时一提,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琉璃却只是看了看身后的宫殿楼台便转过了头去。她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高高的门槛,那清瘦的背影,转眼间已消失在厚重的宫墙后面,消失在喧嚣的红尘俗世之中。
更远一点的地方,传旨的内侍巳经翻身上马,穿过宫门,直奔天津桥南的城坊。而在这日稍晚些的时候,骑快马更是直出洛阳东门,往北而去。
在风平làng静的冬日轻寒里,这换了三个年号的动dàng一年,也终于接近了尾声。
扼守北疆的朔州,腊月的天气却远不是这般温和。从荒野刮来的北风夹杂着冰雪没日没夜地从城头呼啸而过,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是冰封雪盖,主街两旁的积雪也堆得老高。眼见年关将至,街头依然见不到太多车马,倒是不时有身着戎装的兵卒结伴而行,那带着醉意的歌声回dàng在大街小巷,给这个仿佛已被严寒冻结的城池带来些许生气。
城东的兵马大营里,气氛却是越发冷肃。正式年前休整的日子,营中兵卒能走的一早便走了,剩下的也都是各自窝在帐篷里。只是几队士兵在无jīng打采地清扫着冰雪,待扫到中军大帐附近,更是各个都轻手轻脚,生怕发出太大的声响。
安静之中,突然有人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了伙房的方向。一个少年亲兵提着食盒从那边走了过来,大约装得太满,食盒并没有盖拢,隐隐闻得到酒ròu的香气。大伙儿不禁齐齐地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化身北风,顺着那香味钻进食盒里去。
小亲兵并没有留意他们,只是小心翼翼地走到帐门前,轻声问了一句,这才挑帘入账。门帘一落,那香味便断了来源,只留下一缕余韵dàng漾在众人鼻端,勾起了万丈饥火,有人忍不住嘀:“这还不到午时呢,大总管还真是越来越会找乐……”
领头的老兵忙低声喝道:“胡说什么?想吃军法自己领去,莫连累了大伙儿!”程大总管可不是善茬,这两个月来又是任事不管,酒ròu天天不断,脾气日日见涨,一条军棍也不知打翻了多少倒霉鬼。再这样下去,莫说突厥人怕他,他们这些人只会怕的更厉害!
众人不敢多说,只能忍着饥火继续打扫,不时看一眼大帐,想到里头那位将军正在快活地吃ròu喝酒,暗恨天道不公。
他们自然瞧不见,大帐之内,正在吃ròu喝酒的程务挺,脸上却并没有半点快活地意思。
他散着腿坐在大帐一角的矮几前,仰头喝了一大口酒,又恶狠狠地撕下一条羊ròu,塞进嘴里用力咀嚼,那神qíng不像吃ròu,倒仿佛是被羊杀了满门,他正在报仇。
一旁的亲兵快手快脚地满上了酒碗,又倏地退后了一步,没发出半点声音。
程务挺低头死死地盯着酒碗,突然沉声问道:“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我和子隆,是不是都错了?”
小亲兵哆嗦了一下,左顾右盼也没瞧见旁人,只能咬牙回道:“将军英明,将军怎么会有错?”
程务挺“啪”地一拍案几,盘子震得老高:“胡说!我们若是没错,那子隆为太后做了那么多事,为何会身首异处?为何人人还都说他活该,说这是他陷害忠良、滥杀俘虏的报应?为何连他的妻子儿女都会死在流放路上?我呢,我立下这么多战功,如今人人却都说我的爵位官职是陷害了裴守约才换来的,人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他怎么可能没错?我又怎么可能没错?我们都错了!大错特错!错得不能再错!”
亲兵脸上好容易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那将军就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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