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应声而滚,当真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两个伴当自然也不甘落后,抱头蹿出。
外头早已聚了一堆看热闹的人,顿时哄笑起来:“这等乞索儿,也敢来北里生事!快滚快滚! ”也有人起哄:“郎君们好身手! ”
苏味道顾不得袍开帽歪,得意洋洋地向外抱了抱手:“见笑见笑! ”众jì女也是一脸的与有荣焉,喜气洋洋地将士子们拥簇进屋,替他们整理衣袍幞头,笑容比先前真诚了何止十倍。
苏味道适才一拳不晓得打在哪里,关节很是有些红肿,此时却恨不得再肿大些才好。舒侠舞则是一面甩着胳膊雪雪呼疼,一面便笑:“霍兄好脚法,小弟日后再不敢冒犯了! ”张媚儿也沿着门边溜了进来,笑嘻嘻看着众人不语。
唯有张氏站在院子当中,看着这一地láng藉,满脸心疼,拍着腿叫骂不休。苏味道实在听不过去,探头笑道:“张姨莫要心疼,小子们这几日无事,定会帮你寻些新的好盆景来。”
张氏脸色微缓,又哼哼了几句,这才收声,转身走回自己的屋子。门帘一落,她脸上的怒气瞬间便消失无影,淡然吩咐身边的婢女道:“去跟李姨娘说一声,事qíng都办妥了。”
这一日,张妙儿的屋里直闹腾到日落,霍标被留了下来。另外几位士子回到邸店略一收拾,又开赴下一场宴会。
这腊月的试判已过,到上元前后颁布成绩、开始面铨,还有足足一个月,士子们大多无事可做,但凡手头有些闲钱的,不是耽于寻欢作乐,就是忙于应酬jiāo际。平康坊笙歌不断,人流如织,愈发热闹不堪。
眼见就要到年关,一个消息却在选人间轰然传开:那位裴少伯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他竟要在祭灶这日乔迁,而且是要搬进长安城最有名的凶宅!
这消息仿佛巨石入水,平康坊里顿时议论四起,惊愕者、疑惑者、嘲讽者都大有人在,更多的人却还是多了几分忧虑——住在平康坊待选的,多是寻常官宦富绅家的子弟,吏部选官、京城权贵,对他们来说都是高不可攀,在京城中亦是求靠无门。而如今这铨选之法,对士子们一视同仁,就算这次不过,日后也能再考。可这位裴少伯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以后就难说了。
苏味道听人议论得热闹,按捺不住xing子,转身就去了延寿坊,果然在古池边见到了那处宅院。只觉得门屋古朴,粉墙雅致,里面隐隐看得见高树掩映的小楼,加上不时有人抬着各色盆景帘幕进进出出,热闹非凡,哪有半分凶宅的模样?
他看了半晌不得要领,回去便撺掇霍标、舒侠舞几个:“横竖祭灶日咱们都无事,不如去亲眼瞧瞧?那里也有酒肆,风光又好,午后还能去西市逛逛。”
旁人也罢了,霍标对试判那日裴行险瞧自己的那一眼却是难以忘怀,每每想起都背上发凉,不知怎的,越是如此他却越发想再瞧瞧此人,闻言点头:“正是,下个月面铨,说不定谁便会轮上裴少伯来考量,咱们去认认那张面孔也是好的。”
他这样一说,自然人人动心,就连最没兴致的舒侠舞都被鼓动了起来。 到了祭灶这日,几人早早起身,苏味道当日就在离裴府不远的酒肆里订了靠窗的雅座。待进了酒肆,几人都暗暗庆幸:楼下的堂屋早已挤满了人,不少还是熟面孔!
这几个人都是心思剔透之辈,跟人若无其事地寒暄几句后,都各自找了借口走开,趁人不注意顺着墙根溜到了楼上,关上门来,才相视而笑—— 这雅间其实也颇为简陋,薄壁单席,门窗漏风,但若是让那些相熟的选人们 知晓自己在楼上有雅间,今日就别想清清静静地看这场热闹了。
日头一点一点地爬上了树梢,从酒肆窗口看去,冰封的古池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反she着剌目的光芒。冰面上原本只有几个孩童在戏耍,过得片刻,却见古池靠近坊间十字大道的北岸上也出现了好些人影——正值冬日,裴府东边靠着古池种了一排树篱,如今枝叶凋零,从古池北岸上能直接看见里头的花园。而靠近裴府的街道两旁,更是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人人都是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哄闹之中,不知谁突然叫了声:“来了!”
从东门方向,一长队车马迤逦而来,离裴宅大门还有十几步时,马车一停,领头的男子翻身下马,貂皮大氅里露出了大红的官袍。
霍标眼睛顿时一眯,认出了这并不陌生的人影。只是此时此刻,那张在考场里让人如沐chūn风的温润男子却仿佛换了一个人,神色冷峻,目光如电,被他的眸子一扫,原本嘈杂的街道顿时安静了下来。霍标只觉得背上似乎又有些开始发寒,竟是不由自主往窗棂后闪了闪。
很快,有人抬着各种物件赶了上来,在宅院门口铺下大红毡毯,设上黑檀香案,案上鼎炉玉盘一应俱全,看去都是有些年头的物件,即使静静地放在那里,也自有一番端严气象。裴行险肃立片刻,迈步来到香案前,点燃三根高香,望空而举,长揖三下;又微挽长袖,斟满三盏清酒,缓缓洒在了地上。
众人都有些莫名其妙——按理,此刻吉时已到,该由童女童男各举水、烛进门,再领牛马入棚,待得放满金银器皿的案几和装着百谷的大釜进门后,家主才能佩剑而入。这位司列少常伯却在这当口祭上天地了,这算是哪门子规矩?
却见裴行检放下酒杯,上前一步,拿起玉盘里的那卷帛书,在手上缓缓展开。众人越发纳闷,只是斯人在前,一时也无人敢议论,反而不约而同地屏住了气息。
一片寂静中,裴行险清朗的声音传出了老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子民裴行俭妄择祀日,诚献心香,伏维神明见证,子民在选一日,必以此心为度,此目为衡,量天下英才,报朝廷社稷。若有私心,天诛地灭!惟祈皇天后土,佑我家宅平安,衡山不移,长星永照!尚飨!”
说完他举书长揖,双手将帛书放回长案上的玉盘。不知怎的,那帛书却突然间冒出了几缕青烟,火苗随即腾地燃起,整卷帛书转眼间便化为了一团明亮的火焰。围观之人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嘶”的一声如水波般 传遍了整条街道。
裴行俭肃然凝视着那团火焰,眸子里仿佛也有焰火闪烁,好半晌才后退一步,手按佩剑,转身走进了大开的乌头门。他身上的黑色大氅在风中飒然飘动,愈发衬得那身形笔直如剑,端凝如山。而在他的身后,帛书的灰烬被风一chuī,雪花般飘飘扬扬飞舞出老远。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大门之内,好些人才回过神来,议论声哄然四起,人人都有些激动莫名。
原本静得落针可闻的雅间里,也突然响起了“啪”的一声。苏味道满脸激dàng地拍了一下案几,声音都有些变了 : “好一个裴少伯,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
舒侠舞也是一声喟叹:“怪道裴少伯有胆气冒天下之大不韪,有浩然正气如此,自是神鬼不惧。我等也不必忧心了,有此等选官坐镇,但凡有真才实学的,就算、就算此次不成,总有下回! ”
霍标心里虽是百感jiāo集,却也点了点头,如此以天地神灵为誓,入凶宅,赌xing命,自然不是闹着玩的。裴少伯不管为人如何,这份风仪胆魄,着实令人敬服。
苏味道提起酒壶笑道:“来,诸位,咱们当为少伯浮一大白! ”
他的话音刚落,隔壁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冷笑:“装神弄鬼,沽名钓誉!也就哄些痴愚之辈罢了!可笑!”
苏味道顿时大怒,把酒壶重重往案上一顿,也是一声冷笑:“以鼠辈肚肠,量英杰心胸,便觉得天下英雄都如尔等鼠辈,还自以为目光过人!可悲!”
隔壁屋子“哗”的一声大响,随即脚步咚咚而近,这边的门扇“咣当”一声被人直接踹开。一个年方弱冠的华服公子站在门口,厉声喝道:“刚才是哪一个贱嘴贱舌,给我滚出来?”
这边几个人听得声音不对,早已起身。见此人打扮不俗,霍标心头就是一凛。苏味道却笑了起来,将手在胸前一抱,顺着鼻梁看了那人一眼,扬声道:“正是,刚才也不知是哪个贱嘴贱舌,居然诋毁裴少伯是装神弄鬼、沽名钓誉!这香案犹在,神灵未远,怎么也不怕日后被拔了舌头! ”
他的声音清脆响亮,整个二楼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轰的一下,门案乱响,各个雅座都有人抢了出来。
那华服公子目光喷火,一挽袖子就要冲进来。苏味道忙拎了壶酒在手里,正准备给他当头一下。谁知那年轻人身后突然有人赶上,一把紧紧地拽住了他:“守道,不许生事! ”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碧色绫袍,中等身材,一看便是富贵中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位豪奴,连抱带求地将人拉出了屋子。
苏味道“哈”的怪笑一声,霍标脸色微变,上前一步拦住了他:“莫要鲁莽!”
两边刚刚离得远点,外头却有人大声道:“适才是哪个说裴少伯装神弄鬼?”这楼里原本有不少选人,见了刚才那一幕,正自心qíng激dàng,便是不相gān的闲客们,也都颇有些感慨,闻言纷纷附和:“正是,是谁这么浑说?”“莫要藏头缩尾,倒给我们分辨分辨,裴少伯怎么就是装神弄鬼了!”
年长的男子应声回道:“我们兄弟自在雅座说话,哪个说了裴少伯?是这边兄台听岔了,不过是一场误会而已!”又回头看着霍标问道:“你们可听我家兄弟说了‘裴少伯’三个字?”他原本生的富贵,这般沉声而问,自有一分气势。
苏味道正要反唇相讥,霍标却抢先一步答道:“原来如此,看来果真是我等话赶话的一时听岔了,如此误会兄台,报歉得很。”
苏味道忙道:“霍兄,这话怎么说?”霍标一眼瞪了过来,低声道:“这是天子脚下,你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若叫他们惦记上了,今年的应选咱们还参加不参加?”苏味道吓了一跳,到底不敢造次,愤愤然冷哼一声,闭上了嘴。
霍标与来人又客套了两句,各自赔了声不是。那人也无心多留,拖着那位叫守道的年轻人下了楼。看客们犹自在嘀咕:“我就说了,什么人敢如此诋毁裴少伯,不是讨打么?”
听得这些议论,莫说守道脸色铁青,年长的那个也是一脸冰霜,走出酒肆老远,才回头看了一眼,咬牙道:“这帮贱民,愚不可及!”
守道也恨恨的骂了好几句,又急道:“阿兄,眼下咱们只怕还要快些找人商议商议,那裴行俭太过刁滑,竟是如此会收买人心,万一真叫他镇住了这凶宅,难不成咱们还要年年跟这些人比什么刀笔功夫,被他们羞r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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