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啊,一个六岁的小娃儿,一宿一宿的做噩梦,做了噩梦便叫一个人的名字。
我家老太太能不bī着我爹,把我从那小魔头手里拎回来吗?!
“其实啊,”刘大公公再压低声音,“皇上也可怜见儿的,老奴看皇上从小长大,这宫里宫外险恶啊,皇上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就见和二爷您在一起,还热闹些……”
刘大公公眼一抬,鼻音里带上了些哽咽。
我赶紧掏出了手帕子,给他老人家抹眼泪。
心想,凡天底下都是这样的。
比如说,一条食人蟒养了一条小食人蟒,自然也觉得小食人蟒可怜见儿的。
如果它养了一只赵小猪,就不会了,只会恨猪不成蟒!
就像我爹。
“二爷,”刘大公公拍拍我的手,“咱家先回了,二爷明儿正午记得宫里来,皇上不说,咱家也给二爷预备了好吃的,记得来,记得来……”
“嗯,嗯,”我诚恳地点头。
我敢不记得吗?!
我要是忘了,那小狐狸肯定那么轻轻地一笑,道,“既然你那脑袋也记不住事了,不然砍了,省得带累。”
“祖母……”
送走刘飞刀,我一路哭奔到祖母起居的正房。
“孙儿大祸临头了!孙儿又要倒霉了!祖母,救命啊……祖母!”
我从正厅奔向正房,途中奴才、小厮、丫鬟频频伸手拉我。
“二爷,又哭什么呢?”
“二爷也带我们玩?”
“二爷演夜奔呢?”
……
“鬼叫什么,”一道沉沉的嗓音从天而降。
我刹不住了,一头撞在我爹身上。
“爹……”
【三】
“去,一边站着去,”我爹大手一抬,他身边那些清客相公们也不敢劝,好在,也不过就是站个壁角,也不会皮开ròu绽得没法跟老太太jiāo代。
议事厅壁角放着一张高几,高几上又放着一盆扭曲得极其绮丽的盆景。
能把青松拗成麻花,还三迷五道地乱打结,这做盆景的功力可见一斑。
要不是今天被罚站,我还真没注意过家里的议事厅还有这么个玩意。
想此刻,我与这盆景麻花拗青松,两两相对劈qíngcao的一幕,以我赵家世代地灵人杰,恐怕过去一百年没有过,将来一百年也不会有了。
正如文坛前辈陈子昂先生感慨过的:
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等意境,这个盆景,在赵家几百口人中,唯我赵小猪领略过,一股子慨然之qíng在胸腔内升腾。
眼门前,是那绮丽的盆景;
耳边厢,只听见那帮清客相公们在我爹面前可着劲夸我,大赞我这次“高”中。
“赵大人,世兄的才华真真是深不可测啊,”一名叫马貔京的老头一马当先,“适才老朽看了世兄的考试文章,真是振聋发聩,动人深思啊!”
“不错,不错,”另一个老清客胡兰硕也拍着手,赞道,“‘小刘飞刀一瞬间’,单单这一句,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我闷笑,可不就是后无来者了么……
“小世兄的文采当真风流,”另一更年老些的清客也加入了鼓噪行列,“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指日可待。”
我暗笑,你说我是小鸟也就算了,居然说我爹是老鸟。
“各位先生,退下休息吧,”老凤发声了,目光淡淡一扫。
那些老鸟们都乖乖地作揖,告辞,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退下了。
小鸟我踮起脚尖,企图混在人cháo中也就此退下。
“站住,”我爹一眼扫过来。
我就像那被孙行者定住的猪八戒,一只脚悬在半空。
老凤抬着眼睛看我,他这种看法和小狐狸类似,不是,应该说小狐狸看人的手法与我爹如出一辙。
他们那一类人,看人是这样看的:貌似是平视于你,其实那眼神极其微秒地向下俯了一寸。
虽然就只是一寸而已,却任你哪怕是个身高九尺的伟男子,也瞬间发现自己矮了一大半,站在那里也就是两个字——猥琐。
连九尺男儿都抵挡不住的招式,我当然就抵也不用抵了。
“蠢材,”我爹叫我,语气极其温和淡定,“你刚听了那些蠢人赞你,就摸着树枝笑来着?”
我一惊,我刚才居然摸着那株矮松笑了?
还被我爹瞄见了?
他眼神怎么那么宽呢?
我为什么还活着呀……
“爹……”
“你出息了,啊?”赵传孙挑高了尾音,居高临下地对我睥睨而视。
“我没……”
“背着我去考恩科,”赵传孙冷笑了。
“不是我,”此时不辩解,我就再也不用辩解了,赵小猪就要变成猪ròu糜了,“是老祖宗非让我去考!”
“老祖宗天天在家,也知道恩科了,啊?”赵传孙又挑尾音了,还挑了挑眉梢。
赵小猪背后冷汗yīn湿,讷讷地挣扎,“许是哪个老嬷嬷……多嘴……说的?”
“哼,哼,”赵传孙冷哼了两声,转身在垫了银灰鼠裘的梨枝酸木圈椅上坐下。
他吊起一双丹凤眼,抬起削尖的下巴,来回用眼神扫我。
我自然是不敢回扫他,低了头,恨不得把自己也缩进那盆麻花里。
“蠢、货,”看了我半日,赵传孙那条绽莲花的舌头上轻轻吐出两个字来,“过来。”
祖母啊……我半步一挪地移动……
“快点,”那双丹凤眼眯了起来,“你屁股痒?”
屁、屁、屁股?!
我刺溜一声窜到他跟前,倒不是怕挨打,只是,我都十六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打了屁股我在这府里就没脸了。
“你本来就是蠢些,”赵传孙拍拍我的头,力度拿捏得极其轻柔,羽毛一般……难道,老狐狸又对父慈子孝感兴趣了?
我睁大了眼睛,心想……老太太,你是不是在推牌九呢?!
“现在也长大了,么!”赵传孙眼神一变,波光粼粼排山倒海的变化,都来不及看清,“会考恩科了,明儿进宫面圣,再谋个一官半职,连爹也要敬你一声了?”
“爹……”我好想哭,但是赵传孙那双gān净的手正拍在我脸颊上,我怕一哭开来,他会用家法揍我,“我不做官……也不想进宫……”
因为……家里有你,宫里却有你的嫡传弟子!
“这还由得你想不想,”赵老鸟的两只爪子突然抓住我的脸颊,用力地扯,“这会儿知道害怕了,之前就敢给我考恩科去,猪脑子还能用来炖汤呢,你那付脑子莫不是汤里捞出来的?”
我任由他扯着我的脸颊蹂躏,内里暗自悲摧,我脑子差怪谁?!还不是怪你,小时候打我,老是顺手看的书就抄起来拍我头,也不管厚薄!人家是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我是被四书五经拍着后脑勺长大的!
“你给我听好了,敢行错走岔半步给我看看!?”赵传孙用力拉我的脸颊,我都被拉麻木了,“明儿进了宫,给我记得两件事。”
“呜……啊?”
“龙景天那小贼如果挑你做官,你给我拖着;他若催你完婚,也给我敷衍着;你要是敢给答应半个字……”
jian相大人没有说下去,而是笑眯眯地放开了我的脸,往后靠了靠,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立刻想到了这样一幅画面——赵小猪被串在竹签上,放在火上烤得吱吱响、喷喷香,老狐狸和小狐狸握手言和了,就等着分猪ròu。
“知道了吗?”赵传孙施施然地站起身来,端起茶小啜了一口。
“知道!”
赵小猪知道——“知道”并不等于“能做到”。
【四】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与小皇帝已经别了十余年了,怕是把两只眼睛全挖出来,也看不清他这个皇帝了。
人还说,近乡qíng怯……我承认,我怯了。
但是,任是由我连磨带蹭的,南书房的大门居然也蹭到眼前了,还剩下那么两三步,我是死也不想走过去了。
“二爷,”刘公公使足了劲,在背后推我,“人家见皇上,都是三步一小跑的、五步一大跑的,怎么到了二爷这儿,就跟脚下生了钉子似的?!”
“刘公公,这个不能怨我啊,我很久没见皇上了,”我哀哀地转过头,脸色之灰败,把纵横宫内几十年刘飞刀也吓了一大跳,“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皇上突然一个不高兴……”
砍头是小,要是皇上yīn毒,飞我一刀,我以后就要在您手下做事了……
刘飞刀当然不知道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拍了拍我,大声宽慰道,“二爷又胡思乱想了,皇上昨儿颁了口谕,还问起你两三回呢,这不就等着二爷你了!”
啊……什么……就等着我了?
爹啊……
你不是一代jian相么,都gān嘛去了,怎么小皇帝那么空了,青天白日地就等着见我一皇榜挂尾的小进士?!
这普天之大,难道就没有半个边关战事?不过……不打仗好,大家活得快活。但是,不打仗,就不修个河堤河坝?嗯……不修也好,没天灾就好。那不修堤,就不能开个恩科吗?!
我沉吟……哦,可不就是开过了吗?
要不然,我也不至于在这南书房门前,油煎水煮了!
“刘公公,要不您再进去看一眼,”我哀哀地求那刘飞刀,“说不定皇上正中午觉呢,我这一进去搅了,岂不是不好?”
“咱家自然是要进去通禀的,”刘大公公霍地一招手,不知哪里突然窜出两个小太监来,“你们伺候好二爷,就在这儿等着传,哪儿也不能去,知道了吗?”
“是,”小太监们齐刷刷地答应了,一左一右地在我身边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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