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王走后,皇帝怔怔的坐于案前沉思许久,茶凉了又凉,君合上前换了又换。
他就那么枯坐着,直到日渐西斜,才终于缓缓举起茶杯,饮了一口,仿佛回过了神来,又接连饮了数口。
放下茶杯,君合忙上前添水,皇帝却忽然开口道:“你说究竟是李浩源还是金杜?”
君合一愣,转头看看皇帝,却见他双目无神的望向前方。
他迟疑片刻,问道:“皇上可是在跟奴才说话?”
良久,皇帝“嗯”了一声。
君合局促笑笑,道:“奴才哪懂这些。”
皇帝喃喃道:“一个是宰相,儿子是良怡的驸马。一个是兵部尚书,女儿是朕的皇后。一个自先帝时便在朝中,已有三十余载。一个是扶持着朕登上王位的心腹重臣。一个一呼百应,一个手握重兵……”
君合看看皇帝,也不知他究竟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他说话,不敢擅自退下只得垂手立着听着。
“朕也不是不提防的,只是二十年来一直相安无事,怎的忽然间闹出这么些千头万绪的事来……”
君合垂目听着,不发一言,皇帝却问道:“你说,会是李浩源吗?”
君合扭头看看左星汉,见他低着头不出声,想了一想,道:“奴才实在不懂,只是听说尚书大人与宰相大人都是皇上的忠臣良相,奴才想着用人不疑,皇上因忠慧王与建元王几句话生了这么些烦恼,对哪个都不放心,莫不是过虑了?”
皇帝苦笑着摆摆手,道:“既有这么个事,其后必定有个真凶,不论是谁,他苦心孤诣布此大局,朝中宫中究竟有多少眼线细作,恐怕都难拔除gān净……”
君合颔首道:“原来如此,奴才妄言了。”
皇帝叹息一声,又道:“若查出真相,联合另一个,或许还有胜算,若迟迟摸不清……恐怕真有谋逆之日,朕也无力回天。”
君合转一转眼珠,道:“皇上若疑心,不妨给两位大人褒奖褒奖,拢一拢人心?”
皇帝侧目看了看君合,摇头道:“此刻该做的不是褒奖,而是冷落,或者打压,不用笼络,而是要警示。”
君合连声道:“是是是,奴才就说自己不懂,说话全没个章法,还是皇上英明。”
皇帝笑道:“也是难为你了,这话便是问星汉他也未必懂的。”
君合忙道:“左公公在皇上身边这么久,耳濡目染也明白些的,奴才还有的学呢。”说着抬眼看向左星汉,左星汉也正看向他,嘴角噙着受用的笑。
皇帝有长叹一声,起身道:“也罢,今日也没心思再看奏折了,陪朕活动活动,让秦婕妤备膳罢,今日去她那里。”
君合听了提醒道:“皇上,今日是十五,要去皇后宫中的。”
皇帝脚步一顿,沉默片刻,道:“唔,那便算了。”
君合陪着皇帝练了一阵剑,但皇帝也是兴致缺缺,又兼天愈发冷了,身上尚未热起来便糙糙的收了,回至房中抹了把脸,换了身衣服,看了看时辰又尚早,扭头看看案上堆积的奏折却又心生烦闷,便信步走出了康乾宫。
君合与左星汉在后头缓缓跟着,一路行至了御花园,却见满眼枯枝败柳,只有几株青松挺立,院中陈列的秋jú和四季海棠也在瑟瑟风中垂头摇曳,没有一点生气,而腊梅却又还未到花期,放眼看去竟好一副衰败景象。
皇帝本就心中抑郁,见了此景,脸色更加不悦,左星汉忙在一旁道:“每年这个时节花儿是最少的,再过十几日,那梅花开了就好了。”说着抬眼瞧了瞧,说:“花骨朵儿都长出来了,没准要不了十日就能开了呢。”
皇帝往那梅枝上望了望,零零星星几个花苞,随着枝桠在风中打颤,看得他心里更没意思,摇了摇头,抬步又往北去了。
左星汉讨了个没趣,只得低头又跟着走,再一抬头时,却发现竟走到了北竹苑。君合抬头看着眼前仍旧郁郁葱葱的竹林,不免想起了当日被建元王在此设计之事,心中一阵阵的别扭。
皇帝却怔怔看了许久,而后又步入其中,君合正要跟上,却被左星汉拉了一把,他回头看看,左星汉对他摇了摇头,君合心中疑惑,转头又见皇帝已往深处去了。
左星汉方低声道:“皇上进这里头的时候,咱们只在外头候着,不必跟进去。”
君合了然,想了一想,微笑道:“皇上对这位故人……当真qíng深啊。”
左星汉张了张口,却又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君合也不再言语,与左星汉并肩立着,背朝竹林守在外头。
片刻后,忽听得里头有喧哗吵嚷之声传出,君合与左星汉齐齐的对视一眼,君合问道:“可要进去看看?”
左星汉想了一想,点点头,领着君合急急地走了进去,未知林中发生何事,且看下回:龙颜怒眷侣难逃生,连心痛哀母苦求怜。
☆、龙颜怒眷侣难逃生,连心痛哀母苦求怜
二人急急地走近林中深处,却听得皇帝一阵阵的痛骂传出,君合听得心惊,虽见了数回皇帝动怒,却从未听他如此失控过,究竟发生了何事?
待走到跟前,先是听到了一句:“把他给我拖出去!即刻杖杀!”
君合抬头一看,却见一男一女跪在地上,一个是良怡公主,另一个他并不认得,但见他家仆装束,身旁扔着一把断弦的琴,心中一沉,料想这人定然就是天同所说的那位乐师。
君合迟疑着扭头看向左星汉,左星汉朝身后努了努嘴,示意他快些叫人去。
他又看看皇帝气的浑身发抖的背影,一时犹豫,却听良怡哭道:“父皇!你若要他的命,那便把儿臣,还有儿臣腹中孩子的命,也一并拿去了罢!”
皇帝听了更加怒不可遏,他紧紧的攥着拳头,骨节咯咯的作响,咬牙切齿道:“你……你究竟还知不知羞耻!”
良怡仰头,泪水挂了满脸,神qíng却坚毅无比,铿锵道:“儿臣已走到了这一步,命不要也罢!说什么羞耻!”
皇帝怒得脸色惨白,抬手指着良怡,却又一时说不出话。
乐师听了这话,却连连磕了几个头,哭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求皇上饶了公主殿下,奴才便是千刀万剐也甘愿!”
皇帝一听,总算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脚将他踹翻,啐道:“朕饶不饶她,岂由你说了算?!你已是犯了欺君之罪!还想用你这条贱命当砝码?!”说罢回头怒吼:“还不叫人!”
君合唬了一跳,连声应了,急匆匆地朝外头跑去。
出了北竹苑,君合望了望不远处的侍卫,心中踌躇片刻,转身朝西边跑去。
沁柳宫在皇宫的西北角,与各宫各苑皆离得不近,四周除了几株青松外便是一片空旷,且各宫小主为着避嫌也轻易不往这边走动,因而倒成了宫里遗世独立的一处所在。
天同命人在各处立了箭靶,手持长弓,背挎箭笼,身上却只穿着闲适的长衣,头发也随意的束着,像是误闯猎场的书生,仓促地被人塞了弓箭,而后便等着看他的笑话。
他缓缓地从背后抽出一支箭羽,轻轻搭在弓上,目光如鹰,拉满,离弦,稳稳地钉在了靶子中央。他微微侧身,抽出第二支箭,铿的一声,she在更远处的靶上。
第三支,第四支。转瞬间,箭笼已空,每支箭头都没入了靶上红心。
一旁的小厮恭维道:“爷的箭法越来越jīng准了。”
天同冷冷道:“放得这么近,瞎子也能she中,再摆得远些。”
小厮苦着脸道:“再远些要摆到别的娘娘宫里去了,万一she着个宫女太监的没法jiāo代。”
天同乜斜着看向他,道:“我岂会she偏?”
小厮忙道:“不会不会,爷百步穿杨,只是怕旁人不长眼……”
天同道:“你就你去举着靶子,你总是长着眼的罢?”
小厮唬得连声道:“爷别那我开心了……要练箭咱们改日上沐箐围场去,何苦在这皇宫里……给人看见了又要说嘴。”
天同轻叹一声,道:“罢了,收拾收拾去皇后宫里罢,你先去竹苑将公主请回来。”
小厮应了一声,正转身要去,却忽见君合满头大汗地跑了来。
“公子……”君合上气不接下气,和着一身尘土匆匆地行了一礼。
天同神qíng淡漠,上下打量君合一番,冷冷道:“柳公公不在皇上身边伺候,怎的跑到沁柳宫来了?”
小厮察言观色,连忙退到一旁去收箭靶,君合也顾不得天同的yīn阳怪气,急急地低声道:“皇上在北竹林撞见良怡公主了!”
天同听言凛然变色,道:“他怎会到北竹苑去?”
君合急道:“公主跑到北竹苑去才不对罢?!”
天同蹙眉道:“她自小就爱往哪里去玩,皇帝也并无不准的,况且他自己向来只在每年那人的生日忌日时才去的。”
君合道:“此刻说这些也没用,皇上叫人杖杀那乐师,公主正以死相bī!我还要快些回去,公子快想想办法罢!”
天同听罢紧抿双唇,眉头深锁,君合等来等去也不见他有什么主意,只得道:“我得走了,这事可大可小,皇上一向心重,若以此疑心到大人身上,恐怕廿九之事就成不了了,公子可想明白些!”
说罢连忙又行了一礼,匆匆转身奔回竹苑去了。
赶回北竹苑,喊了侍卫进去,场面已愈发的混乱,方才断弦的琴已被砸烂变成了几块碎木,凌乱的散落在地上。
乐师倚着一株青竹坐在地上,头发披散,脸上挂着伤,嘴角淌着血。良怡跪坐在他身侧,扬手护在他的面前,抬着眼怒视着立在他们面前的皇帝。
皇帝喘着粗气,衣摆上沾上了泥土,手仍握着拳,指节上有点点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那乐师的。
左星汉也早跪在了地上,口中说着“皇上息怒”,却并不敢上前阻拦。
皇帝听到君合带人来了,厉声喝道:“还不将他拿下!”
君合惊慌的挨着左星汉跪下,侍卫听了连忙上前,良怡却吼道:“你们谁敢!”
话音一落,侍卫又堪堪刹住脚步,扭脸去看皇帝。
皇帝咆哮道:“把良怡公主也给我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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