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
唉……如今想来薄肃并未说错,他真是恨不能高攀他们,敛些钱财来偿还这笔巨债。又庆幸薄肃不知他此番境地,悲戚惨淡,惹人同qíng。他才不想被他可怜。
来到前厅,裴云惜撞见了正坐在桌边沉思的裴老爷,“爹。”
裴老爷抬眼看了看他,见他面色惨淡,双目鳏鳏,一副辛劳过度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云惜,爹有事要告知你。”
“爹,你说。”裴云惜望着他。
裴老爷再三慎重,才开口道:“爹要将这宅子卖了。”
“爹,你在说什么?”裴云惜惊诧叫道,“怎可将祖宅变卖?万万使不得!”
裴老爷直摇头:“这老宅已是风雨飘摇,多处破损,卖了它还债,还可余出些钱,咱家换个小点的住处,指不定还可东山再起啊。”
裴云惜自小生长在这座老宅当中,从未想过有日竟要搬离此处,内心一时焦灼难安,“爹,请再三思!宅子是裴家的根,怎可就此抛弃?若这债实在还不出,我大可进牢房蹲着。”
“你当进了牢房赌坊就会放过咱们吗?云惜啊,他们不会罢休的!”裴老爷扶着额头无可奈何道,“财散还可再得,若人没了,可就是一场空了。此番,权当是老天爷对我裴某人教子无方的惩罚吧。卖了这座宅子,咱们离开临安,他日再起。”
裴云惜难过得低下头,他不仅为老宅变卖而难过,更为他爹说要背井离乡难过。临安于他,怎是家乡二字便能涵括的呢?他在九曜山学琴,在西湖畔成名,是临安造就了他的天xing,离了临安,他便是无根浮萍,再无落脚之地。
裴老爷见他垂首含泪,知他心中难过,亦不多言,只道:“明日,我便拿地契去抵押,待还了债,先找处小宅落脚,等明惜文惜回来,再做打算。”
看来他是觉得裴文惜亦不会中举,考完科举还是要回来的。
裴云惜抹净了眼泪,回屋喂裴何氏喝药,裴何氏见他双眼通红,问是为何,他只道天气寒凉半夜眠浅,熬红了眼。裴何氏定是不知裴老爷要变卖宅子的事,不然她早又晕过去了。
而裴家的大门是在第二日清晨被敲醒的,只有熬粥的裴云惜起了,听见了,慌慌张张赶去开门。他起初以为是赌坊的人来要债了,心想着明日才是还债之期,今日便来,太过猖狂。开了门后,却露出一张老实的脸,是城里的信差阿大。
“何事?”裴云惜问道。
阿大掏出一封信,十分厚实,道:“这是京城送来的急件,裴二公子收好。”
裴云惜惑然,瞧信封上没有署名,又问:“何人送的?”
阿大冥思苦想了一番,才想起来:“是、是叫夏什么公子来着?”
“夏公子?”裴云惜立即猜到,“夏梦桥?”
“喔对对对,是叫这个名字来着,我都快忘了……”
阿大送了信,挠挠头走了。裴云惜见信封如此之厚,又听是急件,以为夏梦桥出了事,便当场拆了信。怎知他一抽,一大叠银票便赫然出现,他一惊,糙糙一数,恰好是五百两。此外信封中再无书信。
夏梦桥是如何得知他家欠了巨债的?莫非是大哥说的?裴云惜久久呆愣,思绪涣散,待他回神,捏着这叠银票,心内不禁又涌起一股感激之qíng,登时泪湿眼眶。
怕是也只有梦桥这般生死之jiāo,才肯救他于水火了。这份恩qíng,他是永生记下了。
想罢,他欣慰地拭去眼角的泪,露出多日来唯一一个真心的笑靥。虽是无人看到,他却兀自笑得动容。
贴在石狮后窥见裴云惜笑颜的阿萍,却气得直砸墙。
夏桥的雪中送炭及时救了裴家一命,裴老爷拿着这叠银票去赌坊还了债,要回了欠条,把赌坊顺走的家当统统拉了回来,又当着裴云惜的面将欠条烧了。
裴云惜多日的郁结之qíng终是烟消云散,裴家不落,他便用今生来偿还梦桥的恩qíng。裴何氏听闻后,坐在chuáng上又哭又笑,算是回了jīng神。
过了两日便到了大年三十,临安城灯火通明,红霞盈天。本是家家团圆欢聚之日,裴家因元气大伤,门庭冷落,格外萧条。厨娘都遣了,这顿年夜饭是裴云惜下的厨。他厨技一般,弹琴的手本就带茧,如今又新添几道刀伤。
缺了三人的裴家十分冷清,除了裴何氏,皆是话少之人。没半个时辰,都吃得差不多了。离守岁到夜半还早得很,裴何氏道:“都傻坐着作何,不妨去西湖边的灯会逛逛,图个人气。”
裴老爷赞同道:“咱们家多久没一道出门了?都出去走走吧。等回来,爹给你们包守岁钱。”
裴云惜笑笑:“我都多大了,怎还要守岁钱?”
裴玉惜急道:“二哥不要,我要的,爹!”
裴老爷哈哈大笑:“都给,不许不要。收拾收拾出门吧。”
裴云惜主动留下收拾碗筷,裴玉惜搀着裴何氏走了,裴老爷跟在他们身后,扭头道:“云惜,你也别忙了,快些跟来。”
“爹,你们先去吧,我随后便到。”
一个人耐着冰冷的水洗净了所有餐盘碗筷,裴云惜冻得双手通红,毫无知觉。待他出门,见许多人都向西湖畔走去,他亦顺流而行。幸而今夜风不大,挂在街边的灯笼又大又红,灿若星辰。
追逐玩闹的稚童比比皆是,有的还一不小心撞在了裴云惜腿上,裴云惜趔趄一下,还不忘扶住小童,“小心些。”
那胖乎乎的小童羞赧地朝他咧咧嘴,滋溜又跑没了影。
天地浩大,人cháo拥挤,置身其中,却孑然一人。裴云惜心头不免生出几分苍凉。人群越是往前挤,他就越是往旁边靠,末了,一个人立在花灯树下,默默顾盼。寻不见爹娘四弟,亦不想回那空无一人的宅邸。天是愈发冷了,他忍不住搓手。
“公子!快些瞧那盏灯,多逗呀!”
“公子,这摊子上卖的玩意儿小的在京城可没见过呢!”
“公子,瞧这――诶?公子人呢?”
裴云惜望着一个咋咋呼呼的少年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瞻前顾后,他觉得有些眼熟,长得好像……薄肃身旁的小厮?
不不不,胡思乱想些什么!裴云惜赶忙将冰冷的手背贴在嘴上,企图取暖,天冷把脑子冻坏了,都出现错觉了。
那少年消失在人群中,不多会儿,一抹高大的身影从裴云惜面前闪过,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玉冠高竖,乌发垂瀑,即便未得正脸,也能觉出此人华贵异常。
最要命的是,裴云惜看这人的背影,颇似薄肃,愈看愈像!
今夜真是冻出了病?怎瞧谁都能想到薄肃?裴云惜垂首苦笑一声,暗暗唾骂自己。薄肃远在京城,过得温香玉暖,怎会跑来临安,在西湖边闲逛?
年后又过了十来日,裴明惜带着货队从京城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卸了货,赶忙回府,见家中异常清冷,裴云惜迎了他,将近一月来的变化一一道明。裴明惜含泪道一声二弟辛苦,兄弟二人不禁相拥泫然。一家人围坐一桌,吃了顿热饭,裴明惜只道裴文惜考完先让他回来,自己留在京城等揭榜。
“三弟是怕落榜,无颜面对大哥吧。”裴云惜猜测道。
裴明惜点点头,道:“文惜好胜,又过于多心,怕是不愿他人见到他的落败。”
裴老爷道:“罢了罢了,咱裴家许是没有官运,做不了官,还是老老实实从商吧。”
“爹,我在京城结jiāo了不少货行,都订了咱家的货,除去路途稍远,运输辛劳外,利润颇为可观,不失为一笔大生意。”裴明惜欢愉道。
裴何氏欣慰道:“明惜是真有大出息了,为娘好生欢喜。这些货行,怕是很难打jiāo道吧?京城的商户,都狡诈得很。”
裴明惜脸色一僵,不自然道:“是、是啊……”
裴云惜默默地瞥他一眼,心道,全家只有他知晓,那些商户多半是看在戴持薜拿嫔希才肯买他家的货,否则,就凭他家远在临安的货源,有几分优势呢?
临睡前,裴明惜来寻他,细问他家中变故,好重新整饬裴家。两人聊到最后,不免又绕到qíng爱问题上。
“我走后,你与戴大人如何了,大哥?”
“这……”裴明惜有些躲闪,“依我所言,躲开了他,没几日他便不再来寻我,忘了我。”
“你怎知他已忘了你?”裴云惜不信,“戴大人分明对你一往qíng深,怎会几日便忘?”
裴明惜有些不耐,他并不想掘开这段他想努力遗忘的回忆,道:“你走后,薄公子来寻你了,云惜。”
“什……”裴云惜本想惊叫,却硬生生憋住了,“这、这与我何gān呢?”
他说罢,眼神一溜,看向别处了。
裴明惜笑了:“云惜,你瞧,我们二人分明皆是口是心非,不是吗?”
裴云惜梗着脖颈,非装作风轻云淡,道:“往事休得再提,大哥。”
“分明是你先提,云惜。”
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十全十美之事,裴家少了个五子,却清净不少。裴明惜离了戴持蓿安心做着生意,打理家业。裴云惜收到了方摒的信,说是三月初回临安,叫他上九曜山打扫屋舍,好迎接为师。
裴云惜费了一日功夫,扫gān净了庭院的枯叶,掸清了琴舍的灰尘。待他下山回城,已近huáng昏。路过西大街,他见柳居大门dòng开,有人进出,不禁讶然。
“这位兄台,这柳居……是有人住了吗?”裴云惜上前拦住一个将要跨入府内的人。
那人狐疑地看着裴云惜:“是啊,早就有人住了。”
“可否一问,又卖给何人了?”
“卖?卖什么,可不是我家公子一直住着嘛。从京城回来都多长时间了!你谁呀你?”
裴云惜瞪大眼,戴持藁乩戳耍克竟回来了?!
“那……他在府内?”
那人道:“我家公子常在府上,不怎么出门,诶你到底是何人?问这么多做什么!”
裴云惜摆摆手,装聋作哑地走开,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惊骇,若是大哥知晓戴大人回来了,是否会欢喜之极?
不不,先别欢喜得过早,裴云惜想亲眼看见来人确实是戴持蓿再将这个消息告诉裴明惜。然而他亦不想惊动戴持蕖T对兜赝着柳居,他忽得灵机一动,想进柳居唯一的法子,便是翻墙。这自然是他年少时常gān的事。翻墙到梦池畔小憩,恍如梦境。梦池的一侧贴着围墙,只此一处可翻越入内。但若不注意,便会一脚滑入梦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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