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太监赵初冒着风雪前来,垂首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道:“见过太子殿下,传皇上旨意,请孟公子移步还梦轩。”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展逸显得惊讶极了,看看赵初又看看孟临卿。
孟临卿也略略皱了皱眉头。
若今日皇帝让他去别的什么地方,孟临卿一定想也不想的断然拒绝,但是还梦轩的话,他却无法开口说不,那是他母妃生前的寝宫,是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的。
很快,孟临卿便乘坐暖轿在赵初及几位宫奴的伺候下来到这一皇宫禁地。
还梦轩虽然久无人住,却有宫奴定期打扫,因此一如既往的洁净典雅。
今日这里却不复往常的清冷,皇帝大驾光临,身后自有一众宫女太监伺候。
此时室内已铺上地毯,案几上空置的青花瓷瓶终于新添几珠刚刚剪下来的梅花,暗香盈盈。四面墙角各摆上一只青铜龙凤香炉,里头碳火正旺,火光辉映,融融暖意中裹挟着沉檀香的馥郁芬芳。
安静冷清了十几年的还梦轩在经过一番布置后终于有了一些人气,不再yīn沉沉的让人心中压抑怅惘。
孟临卿行过见驾的大礼之后就静立一旁。他出神的打量着屋里的所有摆设,眼里再看不见别的了。
故地重游,此时心中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沉重悲哀与失落。当年他的母亲在世时,还梦轩是整个皇宫最热闹的地方,如今繁华不再,过往一切不存,举目皆非,再如何追忆也只余无尽悲凉感伤。
这里的一糙一木,一砖一瓦皆是记忆中原来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变,可是触眼一看,似乎还能看到熊熊明火不断焚烧,如惊涛骇làng般呼啸着要将自己淹没,鼻端旋绕的热气焦味是如此真实清晰,令人惶惶恐惧。
面前人景变幻,耳畔哭声不止,似真又似幻的jiāo错光影伴随而来的是无边的惊愕愤懑。
孟临卿笼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几乎是有些yīn狠的盯着坐在面前的男人。
皇帝自他踏进这间屋子时就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自然不会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qíng变化。他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将闲杂人等全部摒退,这才温和一笑,朝他招手道:“怜儿,你过来。”
孟临卿眉头锁得更深,脸色显出几分僵硬来,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显然十分抗拒。
皇帝却也不恼,缓步走过来握住他的左手手臂,将他领至窗下,指着窗外傲然怒放的梅林,沉声道:“这里的梅树有一半是你母妃当年亲手栽植,此前只余枯枝凋零,开得并不怎么好,今年却突然尽绽繁花,极尽颜色,朕想,岂非因你之故?”
一句“因你之故”教孟临卿心里说不出的震惊,他瞪大双眼,无声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天地间白雪皑皑,唯有那欺霜斗雪的梅,于无声处,傲然挺立。
漫天雪花中,一朵朵艳红的花朵堆在枝头,暗香隐隐浮动,使人心旷神怡。
一眼望去,满目尽是惹眼的红,如燃烧的火焰,如泼染的鲜血,美得张狂,美得令人窒息。
“开得再好又如何,还梦轩早已无人欣赏,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孟临卿yīn沉着脸将手放在窗台,用力抓紧,直至指骨泛白,筋脉突起,猛然转身,盯着皇帝如是说道。
那极轻的一句话说出来是如此费力,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
“怎会无人,不是还有你么?”
孟临卿沉默。
皇帝无奈地笑了:“你呀……”顿一顿,略有些感伤地说:“为何不说话?你果然还是在怨朕,不过朕不怪你,是朕对不住你们。”
“你于我记忆中早已糊模,我不对不熟悉的人làng费任何qíng绪。”
“你!你……唉……天下间唯有你,能让朕困顿,让朕有口难言。”皇帝摇着头:“罢了,朕只有一个问题,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
“北域万灵山,一个终年飘雪之地。”那里人烟罕至,耳边只有呼呼的寒风,眼前只有茫茫的白雪。
什么都感受不到,唯有黑夜白天寂寂无声的过去。
七岁,在别的孩子还在父母膝下嬉闹撒娇的时候,他就被人按住肩膀恶狠狠地推进万灵山底的照雪寒潭中,忍受着几乎要被活活冻死的痛苦,潜心修练至yīn内功心法,常常一呆就是几个时辰。
这样非人的折磨,竟然持续了十几年。
在那里呆的时间越久,就越不记得温暖的滋味。
伤心,无人知;寂寞,无人陪;痛苦,无人怜。实在可恶可恨又可恼可悲,而他的心已被风雪浸染冰封,变得极端冰冷坚硬,逐渐忘却这世间所有的qíng谊眷恋。
那人想将他打磨成一口最锋利的青锋,那么他只能变得比锋刃更无qíng更锐利,否则在那种能把人bī疯的折磨下他如何能熬到今天?
到今天,所有决心与杀意,在仇恨的不断bī迫之下已紧绷到了极限,此刻的他,实在没有什么耐心来回忆自己的过往,因此只简单报了一个地方,不再多说什么。
当皇帝听到万灵山时,脸色蓦地一沉,嘴唇轻颤,有些yù言又止,但孟临卿已经移开视线,不再看他了,那未出口的询问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无奈的幽幽长叹。
雪还在下,天地间格外的安静,静得能听到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两人站在窗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cháo各异,不知想到了什么。
看着看着,皇帝忽然微微一笑,抬手指着不远处道:“还记得不,你小的时候最爱在那儿玩雪。那时你大概就这么点大……”皇帝说着,用手在腿边比划了一下,笑得温和而充满留恋之意:“不过几岁的年纪,偏拿着把小铁锹不停的铲雪,堆雪,不知在忙什么。朕怕你冻坏身体,几次想叫人把你带回来,却被你母妃拦下了。后来,朕便只好与若瑶站在此处远远的看你忙碌,不敢让你知晓。”
孟临卿仍然面无表qíng,但沉静无波的黑眸却在刹那间风起云涌,僵直的背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跳动的心跟着一起动dàng,极度的冷后,却是极度的热。
他听到皇帝接着说道,声音隐带几分笑意:“对了,还有逸儿,也一直在旁傻呼呼地看着。你们兄弟俩总是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当时若瑶说,幸好你的身边有他。朕从前不以为意,现在却是十分赞同了。”
这下,孟临卿终于肯转过头,发现皇帝也在看他,笔直的视落在他身上,微微弯起的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一刹那间仿佛与太子温柔的眉目重叠起来,等到回过神来,倏然惊醒:他方才差点就卸下防备,信了他所有的话了!
孟临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换回之前化不开的冷硬淡漠。
什么追忆往事,全部都不重要,他原该好好打击他一番,可是张了张口,却什么恶毒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原想按照计划行事,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可是,现在他却有一丝动摇,有一丝犹豫。那年的雪地里,那张笑容纯真灿烂的小脸不时在眼前晃过,还没有想清楚,却已开口:“过去的不必再提,我现在只想查一个人,不知皇上可愿助我?”
皇帝问道:“谁?”
“洪袖。”
“洪袖?你母妃身边的贴身侍女?”皇帝再确认了一遍。若是换了别人,皇帝肯定不会去记一个宫女的名字,但此人是来服侍他最心爱的女人的,自己自然会格外注意一些,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还能迅速回想起来,连孟临卿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不是冷漠,不是嘲讽,反而有一种类似试探的深意在里边。
探究的目光快速自他脸上滑过,孟临卿垂下眼,淡淡道:“嗯,就是她。”
“好,朕会即刻命人调查。”
见皇帝答应得十分坦然,孟临卿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暗暗松了一口气,躁乱不安的心就这么平静了。
总是不起波澜的墨黑瞳孔升起一抹暖意,朝皇帝轻轻颔首,轻声道一声:多谢。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展逸最近过得可谓顺风顺水,chūn风得意。
闲暇时,父子三人会于谨华殿的暖阁之中煮茶赏雪,对弈输赢。
或者gān脆哪儿也不去,就陪孟临卿在太子殿中修练剑法。
孟临卿待他也不像之前那样动辄要打要杀的,语言上或者身体上被他占点便宜居然也只是口头上略作警告就放过了,真是让他受宠若惊。
孟临卿好像已经慢慢接受他了。一切都朝着自己设想的方向进行,看起来是那么完美。
唯一不完美的就是他的母亲林贵妃最近好像有什么心事,有些闷闷不乐,据说晚上偶尔还会做噩梦,常在梦中惊醒,整个人看起来比之前憔悴了许多。
皇帝听闻此事,也只是传了负责给她诊脉的御医过去略问了几句,知道她只是心中烦忧才会导致如此后,冷冷一笑,并无什么表示。
展逸只好每日早晚两次去给林贵妃请安,用了比平常多出一倍的时间来陪她聊天解闷。
太子谈笑风生,专挑好话来哄她开心,只有这个时候,林贵妃jīng神头才会好一点儿,脸上才有点笑容,只是眼里深深的忧虑令笑容蒙上一层yīn影,似乎随时都会破碎,沉入更加黑暗的深渊绝地。
展逸渐渐有所查觉,他虽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里却被不祥的预感笼罩着,让他有些不安。
☆、织梦
白雪纷纷无依,竟零落,冬梅尽绽繁华,暗远香。
还梦轩内,此时有两人无声对立。
“洪袖的调查结果在此。”皇帝将手中的一份有关洪袖的宗卷递给孟临卿。
关于调查洪袖一事,皇帝才允诺他仅仅一天时间就已经办妥,可见手段雷霆霹雳。
孟临卿开口说要调查一个人,皇帝就可以不问缘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可以说对他的在意和纵容纵然已经隔了这么多年,仍然未曾变过。
孟临卿拿在手里,淡得没有一点波澜的眼光看向他,轻声道:“此事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多谢你。”。
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你我之间,何说此话。”
孟临卿没有说什么,只是冲他点了点头,这才徐徐展卷。
洪袖,青州人氏,父母早逝。
天佑四年,年仅十二岁的洪袖进皇宫当宫女。
洪袖年纪轻轻,却十分懂事乖巧,颇得宫中女官喜爱。
到了天佑五年,当时还只是贵嫔的孟若瑶生下皇长子,皇帝大喜,立即进她为淑妃,又派出使者四出祷告山川诸神。
52书库推荐浏览: 梅清木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