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果一双大眼睛瞅着他,抿着双唇,并不说话。
“果儿,叫人。”殷子夜道。
殷果这才不qíng不愿地开口,“沈叔叔好。”
“记得哥哥跟你说过的话吗?”
殷果撇嘴,“记得。”
在别人家,切记谨言慎行,修身养德,在那里,再没有能无条件地爱你的亲人,你要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须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这短短的几句话,是多么残忍。殷果说得没错,殷子夜是个骗子,但就在昨夜,殷子夜第一次彻彻底底地对她说了真话,因为他不得不说。
没有谁生来就亏欠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从前所得是恩赐,今日所失乃命途。殷子夜这些絮絮言语,也不知年仅十一的殷果是否能体悟。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殷子夜牵着殷果走到侯府门口,也该止步了。“去吧。”殷子夜松开了手。
沈闻若拉起殷果,没走出几步,殷果突地转身跑回来,扑进殷子夜怀里。
殷子夜蹲下身来,轻抚着她的发丝,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怎么了?”
殷果紧紧地搂着他,把脸埋在他衣服上。
“好了,”殷子夜轻声道,“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不是说了有空就去看你么?乖,不要耽误沈叔叔的时间――”边说着边想将她拉开,不想殷果呜咽着搂得更紧了。
殷子夜无奈,好言哄了许久,殷果才磨磨蹭蹭一步三回头地和沈闻若走了。
殷子夜独自站在门口,一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街尾转角处为止。
“殷先生?”
“殷先生?”
殷子夜倏地回过神来,转头看去,齐牧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一连叫了他几声。旁边还跟着几个侍从。
殷子夜急忙行礼,“见过侯爷。”
“殷先生独自在此,可是在等人?”齐牧问道。
殷子夜怔然半晌,摇头,“没有。”
他一脸的魂不守舍令齐牧起了几分好奇,未及追问,殷子夜又作揖道,“若无要事,殷某便先行告退了。”
殷子夜正要退去,齐牧叫住了他,“殷先生且慢。”见殷子夜抬头看他,齐牧笑了笑,“确有要事。”
殷子夜不由疑惑,他那句话只是礼貌用语,与齐牧在此只是偶然相遇,能有什么要事?
“顾决,马乾,你们去把马牵来,陆荣你们几个先到外面等我。”齐牧的吩咐一下,众人便各自行事,只留下齐牧与殷子夜在原地。
“侯爷要外出?”殷子夜问。
“去勘察地形,拟定作战方案。”齐牧道。
“原来如此。”殷子夜知道齐牧指的是日前所说的灵会山一带,却没想明白他的这要事与自己有何gān系。
“殷先生不一起来么?”齐牧意味深长道。
“我?”
“既是殷先生出的锦囊妙计,又是殷先生推荐的将领,有关现场的伏兵安排,本侯还指望殷先生指教一二呢。”
殷子夜顿了顿。齐牧的言外之意,他听得一清二楚――齐牧想考较他。
说是询问,实则不由他不去。殷子夜略一思索,应道,“那殷某便随侯爷一同前往。只是――”
“殷先生不必担心,”齐牧一抬,“先生继续与本侯同乘一骑便是。”
殷子夜不善骑马,而灵会山离盈州城约上百里之遥,他们要一日间来回,须得快马加鞭,不可能驾马车去。
“不过路上风大,殷先生身体无恙乎?”齐牧又问。
“无碍。”殷子夜道。
“好。”齐牧点头,“请。”言毕,转身迈出侯府大门。
齐牧的坐骑名为盘龙,乃马中极品,千里良驹,个头高大,体格壮硕,一身毛发乌黑锃亮,不仅迅如飞影,且耐力极佳,即便载两个成年男子也毫无压力。齐牧带着殷子夜驾马奔在最前,其余人陆续跟上,一行约几十人,顾决与马乾乃齐牧的贴身护卫,无论平时外出还是行军作战之时,大多形影不离地保护他,此外还有陆荣等几位将士,余下的便是jīng英兵卒,毕竟路途遥远,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齐牧没有忽悠殷子夜,途中确实风大,本就是初冬时节,这一串马队更是疾如闪电,马不停蹄地一路飞奔,除了猎猎风声,殷子夜几乎听不到自己在想什么。
个把时辰后,终于到了目的地,灵会山一带山脉起伏不定,地势多变,实乃伏击的绝佳之地,齐牧想在这里开战,有着充分的理由。马队停了下来,齐牧与将士们指点探讨,加以部署。殷子夜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并不作声。
☆、后继之计
陆荣虽得了殷子夜的推荐担任副将,但对于今日齐牧把殷子夜也带了来,他只觉莫名其妙。他不认识殷子夜,可也看得出,此人就是一介文人书生,连马都骑不好,更别提打仗了,不消说,必定没有亲临过战场。这样的人,对于行军作战的具体事宜又能懂得些什么呢?是以,殷子夜不开口,他倒觉得极其正常。
偏偏齐牧还是要去问殷子夜,“殷先生可有高见?”
“侯爷与各位将军的安排已十分妥当。”殷子夜言简意赅道。
沈闻若此前也说过,齐牧领兵有方,并不仅是恭维之语。
“不过,”殷子夜话锋一转,“侯爷既如此想听殷某一言,殷某斗胆一回便是。”
“哦?”殷子夜意思是他确有话要说,齐牧一挑眉,等着他的下文,不料殷子夜再无动静,仿佛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齐牧何等心明,即刻了然,转头对将士们道,“本侯到那边看看。”又特意嘱咐两个护卫,“不用跟来。”说罢,轻轻一抖缰绳,盘龙会意地小跑出去。
到了百米开外,那些人还看得见他们,却断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齐牧勒停盘龙,翻身下马,转身将手递向马上的殷子夜。
殷子夜犹豫片刻,还是抓住了齐牧的手掌,右脚踏住马镫,左腿跨过马屁股,即将落地之时,齐牧另一手轻轻地扶着他后背,稳重而有力,显露着他常年习武征戎的qiáng健体魄。
“谢侯爷。”殷子夜站稳后忙退开两步,不着痕迹地保持着距离。
齐牧没太在意,“殷先生现在可以说了?”
殷子夜施个礼道,“灵会山这一战,殷某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以侯爷之能,定能转危为安。”
“嗯?”齐牧脸色微微一变,“那殷先生是有何事赐教本侯?”
“平定百万反民后,侯爷有何打算?”殷子夜不答反问。
齐牧顿了顿,神qíng凝重起来,原来殷子夜要与他商谈的不是当下,而是将来。
“自然是先稳固盈州。”齐牧说。
连番征战,士兵疲敝,确实不应再急着打什么大的硬仗。好歹休养生息个一年半载,养jīng蓄锐,再去与群雄争夺天下。
齐牧没有说太多,他更好奇殷子夜的想法,“先生如何以为?”
“稳固盈州势在必行,但有件事,在眼前已是当务之急。”
“什么?”
“迎天子。”殷子夜缓缓道出这三个字。
齐牧一愣,“迎天子?”
不是他不记得还有天子和朝廷的存在,而是这事实在微妙。表面上,盈川侯以及各部诸侯都还算是朝廷之臣,效忠天子是天经地义的。可实际上,中原大地经历了数载的纷争,天子的威仪、皇室的尊严乃至朝廷的功能早就烟消云散了,大家嘴上还尊称一声皇上,可谁还会真的俯首从命?无兵便无权。如今的天子,无异于光杆司令。这就是即便许非不在了,诸侯还是没有一个返回西都的原因。自己的山大王做得优哉游哉的,谁吃饱了撑的会给自己又找来一个顶头上司天天给供着?
“对。”殷子夜点头,“西都自许非被刺后,引发了一系列的动乱,朝廷甚至比之前许非摄政时更混乱不堪,眼看大厦将倾。如此下去,有两个可能。其一,朝廷支撑不住,自行瓦解消亡,天子或死或逃,届时便将天下无主,其二,另有诸侯赶在侯爷之前将天子迎到自己的领地,或直接入主西都。无论哪一种结果,对侯爷都绝非好事。”
齐牧听着殷子夜的分析,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山风肆nüè,不住地掀起两人的衣袍。
殷子夜接着道,“所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师出有名的重要xing,侯爷想必不会不清楚。天子,就是侯爷的‘道’,只要天子在,朝廷便也在,一应事qíng便都名正言顺。否则有朝一日,一旦其他诸侯以天子的名义胁迫侯爷,侯爷若从了,那敌人就是兵不血刃,侯爷若不从,恐怕侯爷就得落个反贼的名声。”
说白了,天子已经是一个空壳,没有什么实质xing的权力了。可就是这个空壳,一说出来,比全天下的各地诸侯的名号都要响亮得多。
而华夏民族自诩礼仪之邦,文明之国,古往今来,最是看重一个“名正言顺”。
“侯爷再想,中原各处还有多少的皇室宗亲?西边象州的杜植就是其中一个,假如天子不在,姓杜的人还多的是,何时轮得到侯爷?既然现在能将真命天子供奉起来,就可免了他日各方势力扶植的宗亲林立的乱象。”
殷子夜话语已足够委婉,直白点说,就是现在有个正版的就抓紧了,省得将来冒出来一堆山寨的皇帝谁都不认谁。
“此事请侯爷再三思虑,若迟了一步,只怕悔之晚矣。”殷子夜拱手道。
“迟了一步?”齐牧皱眉。
“形势如斯明朗,想得到的何止殷某一人?尤其渝州的叶昭,割据的诸侯当中,当前属他势力最大,领地最广,兵力最多,气焰也最盛。叶家四世三公,声名远播,投入叶昭麾下的能人志士必然不少,侯爷说是不是?”
殷子夜知道齐牧就是从叶昭营下出来的,这些qíng况,齐牧必当清楚。
“只可惜叶昭懂得仿效周公礼贤下士,却不懂如何真正地重用人才,沽名钓誉,外宽内忌,必不能久。不然,他早就有那个能力,但始终没有迎接天子。殷某估计,定有人劝谏过叶昭,叶昭不听罢了。就怕他哪天忽然想通了,届时侯爷就错失良机了。”
“你……”殷子夜一席长谈下来,齐牧没有发表什么评论,反而盯着殷子夜看了好一会儿,“若本侯没记错,殷先生甚少出门,且年纪轻轻,何以对天下大势拿捏得这般通透?”
殷子夜怔了怔,齐牧这是在夸他?
“侯爷过誉,殷某信口胡来,一己之见罢了。”
“哈哈哈――”齐牧慡朗地笑了起来,“好一个信口胡来。听了先生一席话,本侯豁然开朗。闻若诚不欺我,先生确为栋梁之才。”
齐牧的赞誉毫不掩饰,一时倒令殷子夜有点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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