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冼突然站起身来,抄起桌上砚台便朝斛律孤砸去,被他再一次擒住手腕,凑在耳边:“你又何必以卵击石呢?看来,这件东西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
他松了手。
砚台里的墨顺着李冼的手淌了满臂,衬在他白皙肌肤上,格外刺目。
斛律孤转身离去。
深潭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龙啸。
墨问瞪圆了两只龙目,龙须摆动,鼻中气泡连串而出,身体弓起,倒像是要吃人。
――他感应不到李冼了。
黑蛇早就跑到一边躲着,远远地看他,心说自己也没碰到他逆鳞啊,怎么莫名其妙发起火来……
估摸着是他那小qíng人,又出事了?
砚台从手中滑落。
李冼跌坐在地,眼眶通红,眼神涣散。
龙鳞……
墨问,我该怎么办?
他缓缓站起身,走向账外,这片营帐区后面大约两百步的地方,流经一条小溪,那里也是他被允许去到的最远的地方。
他走到小溪旁。
溪水很浅,最深处只到他膝盖,水也很清,很缓,约莫是从附近哪条河流出来的细小分支,斛律孤便在此安营扎寨,方便随时取水。
李冼蹲下身来,撩起袖子,把沾满墨迹的手臂浸到水中,让水流慢慢冲洗。
水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李冼,你要振作。
他伸手拍碎了那倒映,看了看自己衣服上溅的墨点,有些嫌恶,索xing脱了衣服,下入水中。
夏天的水不算特别凉,却还是激得他抖了一抖,瞬间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并没有拿gān净的衣物过来。
――却再也没有墨问来帮他。
他蹲在水里,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忽然把脸埋进水中,憋气到不能再憋,才抬起头来,大口呼吸。
身体已经很冷了,胸口被人踹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把手伸向案上放着的脏衣服,却在这时,突然有一叠叠放的整整齐齐的gān净衣物朝他递来,他顺着那人的手臂往上看,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不是喜欢的熟悉,而是厌恶的熟悉。
“你来gān什么。”他皱起了眉。
斛律孤蹲在他面前,还托着那叠衣物,“当然是来给你送衣服,我想,你一定不愿意穿着脏衣服回去吧?”
李冼冷笑,接了衣物,“那可真是劳烦可汗费心了。”顿了一顿,“请你转过身去。”
“怎么,都是男人,还有什么避讳的吗?”
他攥了攥拳,突然单手掬水朝对方脸上泼去,斛律孤猝不及防被泼了满脸,本能地回过身,李冼便趁此功夫迅速出水,慌忙披上衣服,蹬好裤子。
斛律孤抹掉脸上的水,迅速起身扣住了李冼的脖子,佯怒道:“你敢跟我玩这套?!”
李冼被他制住动弹不得,因为衣服穿得太急甚至还没来得及系好,胸腹一片bào露无疑,斛律孤看见他胸口的淤青,眉梢一挑,竟伸手去轻轻触摸,道:“我那天可是踹疼你了?”
“……”
李冼完全没想到他竟会这般,大惊之下后退一步,挥开他的手臂,喝道:“滚!”急忙J紧自己衣服。
斛律孤轻笑,在他身边踱着步子,负手道:“听闻胤帝李冼有断袖之癖,并且就把你那相好养在宫中,我说的可有错?”
李冼僵在原地。
斛律孤笑得不怀好意:“既然如此,你那相好为什么不来救你?还是说,他见你国家有难,怕惹祸上身,便早早地逃之夭夭了?”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吗?”他凑近李冼,伸手挑起他的下巴,耳语道,“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有断袖之癖呢?”
李冼只觉得一阵恶心,浑身jī皮疙瘩都起来了,一把将他推开,“请你自重!”大步朝营帐的方向走去。
斛律孤没有追上去,却看着他的背影,眯了一下眼睛。
越是难以得到的东西,他还就越想得到。
比如这天下,再比如……
呵呵。
李冼回到营帐,几乎是瘫坐在书案前,灌了一杯茶水才勉qiáng平静了呼吸。
这斛律孤……他要离他远些。
可是,破解塔悍文字,还得要靠他。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墨问,你在哪里……
他忽然抓起一张写字的纸撕得粉碎,又把桌上的塔悍书籍全部扫落在地,狠狠踩了几脚,发泄了一通,才慢慢冷静下来。
李冼,你不是为了你自己。
不要忘了你来这里的目的。
他狠狠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又把书籍一本一本捡了起来,努力让自己静下心,重新研好墨,开始慢慢地书写。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必须要忍,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能影响大局。
斛律孤拿着那枚龙鳞去找了谢言,谢言看后大为惊奇,问道:“此物你是从何得来?”
“是李冼的。”
谢言点点头,“难怪……”
“这究竟是何物?”
谢言却不答了,只把龙鳞放在掌心把玩,片刻才道:“这是你从他身上硬扯下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自然是不会主动给你的。”他踱了两步,“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赶紧把这东西还给他。”
斛律孤大为不解,皱眉道:“为什么?你倒是告诉我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龙鳞。”
“龙鳞?”斛律孤略感惊讶,“就是你们汉人传说中的神异之物,龙?”
谢言点点头,把那龙鳞置于光下,经过光的照she,那黑色龙鳞竟是十分剔透,“没错,就是你理解的龙。你还记得……之前大胤那场大旱么?”
斛律孤哼了一声:“当然记得,你我二人本来商量趁那大旱削弱他们的实力,经人推算,那大旱大涝本来还应再持续数月到一年之久,可谁知竟莫名其妙突然解了,害我仓促起兵,匆忙之中只集结了五万人,没能继续南下,真是一大憾事。”
“那你可知,那场旱涝是谁所解么?”
“你们汉人不是传闻说什么,胤帝亲自去颍州祈雨,感动上苍所以得以缓解么。”他语气里透着十成的不屑,“哼,不过我是不相信,什么感动上苍,上苍若真的那么容易感动,这天底下还哪有黎民涂炭,百姓受苦?”
谢言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什么感动上苍。”他转过身,面向斛孤,“那是神龙之威,是神龙把bào涨的渭水通过搬雨搬到了淮水,让断流的淮水重新流淌。之后大胤改年号为神龙,也是为了纪念此事。”
“你这话……可当真?”
“如何不当真?”他拿起那片龙鳞,“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这片鳞,就是那条神龙的,而所谓的李冼在宫中养着他的qíng人,其实那个qíng人,就是这条龙。”
斛律孤一时语塞了,“这……”
“所以我才奉劝你把这龙鳞还回去,那条龙通天神威你也知道了,若它真的有一天来替李冼复仇,怕你整个塔悍都要陷于绝境。”
斛律孤冷哼一声,“什么神龙不神龙,它若真敢来,我还倒真的要见见它!我倒要看看你们汉人神化的东西,到底长了几个脑袋几条腿!我斛律孤做事,还从来没有后悔的!这龙鳞既然已经到了手,就绝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既然你这么爱不释手,那便送给你了,也当是你替我塔悍出谋划策这么久,的一点小小谢礼吧!”说罢拂袖而去。
“唉……”
谢言长叹一声,喃喃道:“神龙啊神龙……神龙又有何用,这真龙天子都落进了我谢言手里,还惧一条四足长虫么?”
晋阳城,军帐。
李冶坐在案前发着呆。
“陛下,您又走神了。”沈心立于他身侧,为他续满了一杯茶水。
李冶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爱喝茶的人,却为了做得像,把李冼的生活习惯也学了来。他轻轻呷了一口茶,道:“又有什么qíng报来了?”
沈心把一叠qíng报放在桌上,“请陛下过目。”
李冶嘴角勾了一下,却尽是自嘲的意味。过目,也确实只是过目了,看什么qíng报,不过装装样子,真正出谋划策的,还是他身边这个女人。
谁又能想到,他李冶不过是假扮成皇上的皮囊,真正代替皇上的头脑的,竟是这位“婢女”。
他没什么心qíng看那些qíng报,压低了声音:“他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沈心微笑,“约定的时间是一月,现在才刚刚过半,陛下不必心急,等时候到了,自然会取得联系。”
才过了半个月吗……却像是过了半年啊……
这种提线木偶般的生活,当真是难熬得紧。
“陛下,陛下?”沈心唤他,“这是京城来的书函,请陛下回复。”
“哦……”
李冶拿起笔,在空白纸上慢慢书写起来。
小楷,工整圆润,隽秀清雅。
李冼的字迹,半个月,他已学了十成十,足以以假乱真。
他又为什么……会学得这么快……
因为他和李冼,其实师出同门。
十八年前,五岁的李冼和八岁的李冶在同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写字。
教书先生同时也是一位书法大家,是皇帝李章从京城找来特意派到杭州的,专门负责教自己的两个儿子读书习字。可是李冶太贪玩,怎么教都不肯听,比弟弟年长三岁却还停留在和他同一个层次上。
那先生拿着戒尺敲着李冶的桌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跟你说过多少遍,我教你的是楷书,楷书!不是糙书!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为什么越写越乱?”
李冶gān脆扔了笔,仰着脸,嘟起嘴:“我不想写了!明天再写!”
“明天再写明天再写!今天说明天写,明天又说明天写!你自己数数,你已经欠了我多少张字?”
“哼!不想写就是不想写嘛!”他突然站起身,用力推开先生朝门外跑去,刚跑出门口却正好撞上母亲,被她拧着耳朵拎了回来。
温颜把他按回椅上,“小冶,娘昨天跟你说了什么?”
李冶气鼓鼓的,不肯答。
“娘是不是跟你说过,不准推先生,要听先生的话?先生年纪大了,禁不起你推。快点把今天的字写完了,不写完,娘不给你晚饭吃。”
“哼!”
温颜同先生一并出了房间,只剩两个孩子继续写字。李冶却怎么也静不下心,这小楷写起来太慢太费时,他根本就不想学,可娘却还要bī着他学。
心里越想越气,不由迁怒到自己弟弟身上,凭什么他每天都会被先生夸,都会得到母亲的奖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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