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玉非关、无名困在狭小的dòng府中,先是让玉非关羞rǔ,又让无名搂抱调侃,几乎勾出火来。见二人若无其事,相谈甚欢,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早已闷煞了。
隐约听见无名在卧房中问:“弹的是什么曲子?”
玉非关答:“《拘幽cao》,在下这门武功,与琴颇有些gān系。遥想伏羲氏造琴,以御邪僻,将万象尽付于琴形。琴长三尺六寸六分,指的是三百六十日,宽六寸,六合之意。上圆下方,喻天地。五弦对应五行。后加二弦,分别为君和臣……”
无敌虽对武功颇感兴趣,但涉及音律,他这个粗人可就一窍不通了。
横竖是听不懂,不听也罢,不稀罕。
奔至妙罗坤道的屋舍外,拣个石子打右侧的窗棂,唤了声:“苍术!”
不多时,门扉打开,一个小棉球屁颠颠飞扑而来:“嗷,无敌哥哥!”
无敌单手抱起苍术:“哥哥带你去吃羊羹泡馍!”
“好啊,”苍术点点头,捧着小手,哈出一团雾气,哆嗦道,“好冷啊,下雪不冷,这几日雪停了,反倒冷得厉害。咦,无敌哥哥,你的衣服怎么破了,不冷么?”
无敌低头一看,前襟七零八碎,胸膛露在寒风中:“这是让猴子撕的。”
“峨眉山的猴子真厉害,这么冷的天,也来捣乱,”苍术扒住无敌的肩,用自己的小棉袄努力贴住无敌jīng壮的胸膛,机智地道,“无敌哥哥,我给你挡风。”
无敌心中一暖,抖擞jīng神,抱苍术进茶铺,和掌柜打个招呼,掇了条长凳落座。
鲍掌柜正卸着门板,连忙端来火盆,让无敌和苍术暖暖手,回头向后堂唤道:“儿他娘,米缆弄好了没?给恩公的贵客烫两碗!”
“慌啥子嘛,”后堂传出阵阵米香和妇人的嗔声,“催地老娘鬼火冒。”
无敌闲不住,摩拳擦掌,就要往后堂走:“内掌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后堂妇人佯怒道:“哪个要你帮?没你的事,坐好了。”
鲍掌柜按住无敌,也道:“怎敢劳烦阁下,阁下是恩公的贵客,上回猎来野兔,还帮小店劈柴,鲍某已是惶恐得很了。”
无敌只得坐回原位,笑道:“那算得了什么?掌柜的怎称玉前辈为恩?”
“……这说来话长了。”鲍掌柜自蒸笼中取出白面馍,裹上几层油纸,与两盅羊ròu羹一齐放入竹篮中,仔细地拿棉布盖严。
无敌道:“我就随口一问,掌柜的不便讲,我就不问了。”
“那也没什么不便讲的,”鲍掌柜又舀了两碗羊羹给无敌和苍术,“早年,鲍某在益州散花楼做厨子,有幸得了一本前朝蜀王府珍藏的《汤液经》,因汤菜闯出了些名气,教江湖朋友戏称为‘膳圣’。当时的知府慕名而来,要鲍某款待京中来的一位贵人,点名要做一道百岁汤。这百岁汤,以百日小儿的心肝为料。正经人谁吃这个?鲍某自是不愿。因此得罪了知府,锒铛入狱,拙荆也庶几让知府的表亲霸去。”
无敌听得拍案,震得碗筷直跳:“都说我们江湖中人以武犯禁,这些朝中蛀虫,饱读诗书通晓律法,却茹毛饮血,残害良善,岂不是以文犯禁?”
苍术从未见过无敌发怒,只觉雷霆之声在耳边炸裂,吓得打了个小嗝。
无敌赶紧换了副好脸色,给苍术挑羊ròu:“是玉前辈救了掌柜的?”
鲍掌柜点头道:“当时,官府诬陷鲍某做人ròu买卖,还称《汤液经》记载了烹饪人ròu的秘方。这完全是胡说八道,鲍某就把此书jiāo给了官府,以证清白。jiāo出此书的当天夜里,玉非关玉恩公潜入狱中,寻问此书下落。鲍某才晓得,《汤液经》中藏了一副前朝蜀王绘的图。据传,那蜀王富可敌国,死后王府的财物却不知所踪,想必是藏在了某处,线索就在此图中。”
无敌道:“如此说来,玉前辈救掌柜的,也是为了夺取藏宝图?”
鲍某摇头:“那倒不是,恩公的武功出神入化,当真觊觎宝藏,要夺此图,qiáng取就是了,何必多此一举救鲍某?他救了鲍某之后,领鲍某和拙荆去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真是神仙般的人物,让恩公称作二叔。另一个,是前朝蜀王的兄弟,论起来,此图本就是他家之物。”
无敌不由得为之咋舌,这段旧事,可比弹词先生讲《白蛇传》还要离奇。
鲍掌柜自后堂端来撒了葱花的米缆,续道:
“恩公的那位二叔,不但武功已臻化境,且博学多才,颇具智谋。没费多少力气,便寻到了宝藏的下落。问蜀王的兄弟如何处置。那蜀王的兄弟也没个主意,要恩公的二叔定夺。最终,恩公的二叔,自己出了一万两huáng金,说是答谢鲍某。鲍某哪里敢要?勉qiáng收了五百两银票。恩公的二叔又出了九万两huáng金,与宝藏合在一处,说是留待他日,山河破碎时,造福苍生之用。”
无敌吸着米缆:“玉前辈的二叔,难不成是个视富贵如浮云的善人?”
鲍掌柜唏嘘:“不错,鲍某对恩公一家好生钦佩,加之为官府通缉,不能再重cao旧业,就和拙荆追随恩公,隐居在蜀西雪山中。后来,蜀王的兄弟寿终正寝,恩公的二叔又与旧部决裂,搬来了峨眉后山。没过多久,恩公的二叔将毕生绝学传给恩公,一夜白头,百病缠身,卧chuáng不起。恩公带着他四处寻医,最终也没能治好。从此,恩公便落下心病,脾气也一日比一日bào躁,总以为自己的二叔还活着,与他同住在dòng府中。”
无敌恍然大悟,心道,玉非关口中的“他”,竟是玉非关的二叔。白昼里xing子谦和的“玉非关”,就是玉非关中了化生蛊,心智失常后,在不自觉地模仿这位二叔了。
――茕茕孑立,扮作亲人自欺,略有些可怜。无敌难得生出了一丝悲悯。
鲍掌柜叹道:“鲍某受恩公的二叔所托,开这间茶铺,也只为照料恩公。阁下未上山时,恩公始终形影相吊,鲍某也曾担心,恩公哪一日神智全失,会对阁下不利。幸而相安无事,可见,阁下乃仁厚守信之人,恩公也不忍伤害阁下,极力克制。”
无敌思索片刻:“隐居在雪瀑崖的各派高人,皆是为了照料玉前辈?”
鲍掌柜摇摇头:“除了鲍某和孟兄,其余皆是山岳盟的好手,譬如妙罗坤道,与恩公的二叔约定,看住恩公,不让恩公重回魔……其中也不乏打宝藏主意的宵小,肯为恩公的二叔办事,只因恩公的二叔曾把宝藏的线索一分为五,画作《五岳真形图》,jiāo予山岳盟的五岳门派保管。”
无敌本以为《五岳真形图》是什么门派的信物,另有乾坤,一听是虚无缥缈的藏宝图,反而兴致大减。自打无名当了五劫老大,他就从不短银子花,对财物不十分上心,也懒得费这个神。
听鲍掌柜说到孟兄,却是心中一动,猛地想起,昨夜玉非关提起过孟虎:“孟兄是谁?”
鲍掌柜奇道:“阁下不是孟兄领上山的么?”
“在山麓弹词的老先生姓孟?”
“孟兄也真是的,忙着对付上山滋事的人,倒忘了自报家门?他姓孟,单名一个虎字。他与恩公……他十分仰慕恩公。”
无敌难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他在金陵城外遇见的老妪,自称有个儿子名叫孟虎,数十载音讯全无。峨眉山的弹词先生也叫孟虎,却不知是不是老妪之子。
吃罢饭,会了钞,他提起盛放羊羹泡馍的竹篮,折返玉非关的dòng府。
苍术想要随他去看活神仙和无名,让他坚决地拎回了妙罗坤道的屋舍。
无敌独自返回断崖下的dòng府,只听玉非关滔滔不绝地道:“……在下当时也和阁下一般,筋骨尽碎,幸蒙师祖襄助,才将《九如神功》练至大成,恢复如初。然而,数十载,不老不衰。不能与心上人共白头,真教在下苦恼。”
无敌睨了玉非关一眼,从竹篮中取出一碗羊羹,递给坐在桌前的无名。
无名当真是饿极了,伸手去拈白面馍,无敌拍开他的手:“也不嫌手脏!”
无名眉心微蹙,任由无敌洗净手,替自己撕碎白面馍,泡入碗中。
玉非关见状住了声,自去洗漱,回来与无名相对而坐,其乐融融地吃喝。
无敌掠玉非关,想到他的言行举止,是在模仿离世的长辈,只觉既可悲又可笑。
玉非关冲他微微一笑:“阁下不生在下的气了?”
无敌浑身不自在,只当没听见,看向无名:“大哥,什么时候下山?”
无名挑了一筷泡馍,细嚼慢咽,喉结蠕动,吞入肚中。
又端起碗来,小口啜饮鲜美的汤汁,这羊羹中加了不少滋养的药材,难能可贵的是没有一样相冲,火候也把握得极佳。
他头也不抬地对无敌道:“这是你惹的事,何时解决,何时下山。”
无敌没奈何,qiáng忍着不快,睁眉怒目,瞪了玉非关一眼,玉非关还以轻佻的目光。
如此这般,以眼还眼,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玉非关的老不休本色毕露。
“大哥!”无敌起了一身jī皮疙瘩,摇晃无名的胳膊,“大哥,大哥,你看他!”
无名不看玉非关,运功以粘劲托碗,以免汤汁泼洒。
玉非关见这两个少年人拉扯,一个别扭气恼,一副告状的架势,对另一个颇有依赖之意,另一个却打死不来气,不由得噗嗤笑出声。
无敌憋屈至极,双掌擢住桌沿,便要把石桌往玉非关脸上掀去。
无名见状,把碗jiāo予右手,迅疾揽过他,牢按入怀:“别胡闹。”
玉非关叹道:“人到暮年万事休,难得来个活泼的少年,一口一个玉前辈,与在下解闷,在下却辜负了他的信任,这jiāoqíng,也毁于一旦,真教在下扼腕。”
无名道:“你若有心,要什么样的少年没有。何必假惺惺。说正事。”
“那说的也是,弱水三千,在下也只取一瓢饮。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无敌自无名怀中挣脱:“男子汉大丈夫,整日谈论风月,算哪门子正事?”
玉非关笑道:“古人云,若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界,若无翰墨棋酒,不必定作人身。可不是正事?若一样不沾,做个长生不老的神仙,也如行尸走ròu,没些趣味。”
“我看你是不愁吃不愁穿,不知民间疾苦,闷在山里,闲出了毛病!”
玉非关摇摇头:“人之所以为人,而非禽shòu,只因不论贫苦富裕,如何为生计奔波,皆有个qíng字挂在心头,皆能欣赏风花雪月之美,”末了,又问无名,“方才说到何处了?”
无名道:“你说,数十载不老不衰,不能与心上人共白头,十分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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