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鉴奇道:「青儿怎么了。」
令狐青回身望了他一眼,道:「公子不是说我们没钱了么,今早怎么办。」
谢暨「哦」了一声,道:「还有些粥,今早总是够了。」
令狐青一边穿衣,发愁道:「还有以后呢。」
谢鉴在他鼻子上轻刮一下,笑道:「长安这么大,哪里就把我们饿死了。」
两人吃罢早饭,谢鉴铺开一卷纸,道:「去年有个相识的书画斋掌柜想要买我的字,我却一直未放在心上,现下先写几幅,看他还要不要。」往砚池里注了些清水,又懊恼道:「昨晚眠卿送我的墨忘了带回来。」
正说着,听得有人在敲园门。谢鉴笑道:「说不准是送墨的来了,青儿去开门。」
令狐青出去一会儿,谢鉴在屋内忽听他惊叫了一声,只道是那钟观宪又来纠缠,急忙出去,却见园门外不是钟观宪,是那城外空山中遇见的杨执柔。
谢鉴万没想到竟能在长安遇见杨执柔,急忙上前去,喜进:「执柔兄!想不到竟会是你。」
杨执柔也微笑道:「我也没料到兄台便住在此处。」
令狐青微微颤抖着躲到谢鉴背后,抓住了谢鉴袖子。谢鉴向杨执柔道:「不知忘一道长是否与执柔兄同来?」
杨执柔微笑道:「他在哪里,我也不知。谢兄不必担心。」
谢鉴一笑,道:「执柔兄请随我来。」
房中狭小不便待客,谢鉴便将杨执柔引到池上小亭中,chūn水初暖,柳丝偏长,正是好景致。令狐青记得房中存着些茶叶,便去泡了一壶茶来。
谢鉴笑道:「执柔兄为何会来此处,可是识得此园主人吗?」
杨执柔道:「我觉得此园有灵气,想来拜访拜访罢了。听兄台之言,这园子似乎并非兄台所有之物。」
谢鉴点头道:「我是借住在此。」又道:「执柔兄既说此园有灵气,我便陪执柔兄小游一番。」
杨执柔摇头微笑道:「不必,灵气由灵物而发,这灵物却已经看到了。」言下自是说令狐青了。
谢鉴好奇道:「执柔兄懂得望气吗?」
杨执柔道:「忘一曾教了我一些。」
谢鉴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事不解,不知执柔兄许不许我冒昧相询。」
杨执柔微笑道:「请说。」
谢鉴眼光一转,落在杨执柔腰间的二尺短锋上,笑道:「想知道执柔兄腰间之剑作何用处。」
杨执柔饮了一口茶,笑道:「无他,不过专饮负qíng人颈中之血。」谢鉴奇道:「负qíng人?执柔兄管这种事吗?」
杨执柔微笑道:「负qíng之人,人人得而诛之,天下人都管得。况我也不是一昧杀却,剑临出鞘,总要分个是非曲直。」
谢鉴笑道:「愿闻其详。」
杨秋柔双眉微扬道:「所谓负qíng,一是负人之qíng,一是负己之qíng。负人负己者,多半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然谁肯抛下倾心爱侣,又害自己痛悔一世,若遇见了,自该相助;徒负人qíng合,却是始乱终弃、负心薄幸之辈,自当一剑杀了,取他颈血祭那西风红泪,百折柔肠。」
谢鉴举起茶钟痛饮一口,只恨不是烈酒,笑道:「痛快!只恨我一介书生,不能随执柔兄一讨qíng司之孽债。」眸光闪了闪,又笑道:「执柔兄来此,便是为了我这青楼薄幸人吧。」
杨执柔微笑道:「正是,谢兄好聪明。却想不到原是故人……」
他话未说完,谢鉴只觉眼前白影一晃,便是热热的几滴血溅在脸上。杨执柔皱一皱眉,伸手提了小狐狸的颈子,想将它揪上来,它却咬住了杨执柔的手腕死不松口,衣袖已被血湿了一片。
谢鉴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忙道:「青儿,下来。」便去抱它,小狐狸乖乖的让他抱在了身上。
杨执柔自取了帕子扎住手腕,微微苦笑着向那小狐狸道:「我倒没看出你竟这么凶。」
小狐狸气势汹汹的瞪了他一眼。
谢鉴微笑道:「兔子急了还要咬人,执柔兄小看它了。」看它嘴边沾着血,轻轻替它拭了,笑道:「若我负了青儿,自当洗净脖子等执柔兄的剑。若为别事杀我,我死了也不服气。」
杨执柔微笑道:「谢兄不说,我也知道的。」
谢鉴轻梳着小狐狸的毛,道:「不知执柔兄自己的qíng分定了没有?」
杨执柔微微一笑,道:「不瞒谢兄,落花有意罢了。」
谢鉴微惊,笑道:「流水舍得无qíng吗?」
杨执柔微怅道:「有qíng无qíng,流水自去。」
谢鉴奇道:「这话怎说?」
杨执柔淡淡笑道:「不过是一面之缘,未曾jiāo得一语。」
谢鉴「哦」了一声,道:「也只好有缘再见了。」忽又想起令狐青的姐姐令狐霜弦来,笑道:「若执柔兄不幸与意中人无缘,我倒知道一人,一定是合执柔兄的意的。」
杨执柔笑而不语。
两人又随口谈了些路上所见的风物人qíng,杨执柔便起身告辞。
谢鉴也不虚留他,将他送出门去。又回亭子里捡起令狐青的衣服,抱着小狐狸回房去,一并放在chuáng上,落下了帐子,在外面笑道:「青儿今天闹的这出是什么?」
令狐青委屈的声音自帐内道:「我以为他要杀了公子。」
谢鉴笑道:「他若有这个心,又怎会好好的坐着同我说话,青儿也拦不下他。」想起一事,又道:「青儿懂法术吗?」
令狐青穿好了衣服,揭开帐子出来,道:「不懂。我若是懂,才不会去咬他。」
谢鉴一笑,仍旧坐下写字。令狐青在一旁看他写,想起之前回洛阳路上,谢鉴也是身上无钱,那时是将一支曲子卖在了教坊里,不明白现在为什么要卖字。谢鉴与那些女子来往少些,他心里却是欢喜。他却不知谢鉴同教坊极熟,如何拉得下这个脸来。
一时写完,谢鉴将纸晾着,抬眼看见令狐青的唇角仍带了些残血,便叫他靠近些,凑上嘴去细细舔舐,待得那血迹净了,令狐青早是满脸通红。谢鉴心中又是怜爱又是好笑,便在他颊上多亲了几下。看那墨迹早已gān透了,谢鉴便卷起纸来出去。不久笑意盈盈的回来,自是卖了个好价钱。
晚饭过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令狐青本是趴在谢鉴身上翻着一卷闲书,便起身点了灯烛,放下书卷出去。谢鉴想起自园子的牡丹花开后,令狐青总要在昼夜相jiāo之时到园子里去,天黑才会回来,也不知他做些什么。不禁动了好奇之心,待他走远,悄悄跟了上去。
出了门去,令狐青早已没了踪影,园子颇大,一时也不知从何处寻起。谢鉴记得令狐青说过喜欢那株「娇容三变」,轻手轻脚的走近去,果然隐隐约约的看见令狐青坐在那花前,他身子却是动也不动。谢鉴蹲下身来,轻轻将眼前的花枝拨开了些,暮色中看得清楚,微微吃了一惊。
其时新月初升,弯玉钩,明光含粹。夜色渐渐浓了,半晦半明之闲,只见一颗雀卵大小的珠子在浅碧的花间轻轻缓缓的一起一落,映着月华花色,水光流润,五色幻化。谢鉴细细看去,却是令狐青反复的将那珠子含住又吐出来。
谢鉴曾听人说狐妖常吸取月亮jīng华修炼,令狐青自然就是在做这个了,那珠子自是他的内丹。谢鉴看得有趣,捉着花枝的手不觉松了,那枝条「刷」的一声摆了回去。声音虽极小,距离却更近,令狐青听到,急忙将内丹含回嘴里,转头去看。
谢鉴站起身来,笑道:「青儿在吸月亮的jīng华么,我听说满月的最好。」一边走过去,也坐了下来。
令狐青微微撇嘴,道:「公子偷看。」
谢鉴笑道:「耽误青儿了吗?」
令狐青摇头道:「没有。今天出来得晚了些,时候已经过去了。」
谢鉴奇道:「时候?」抬头看看天,月亮正升着,道:「天不是刚刚黑下来吗?」
令狐青道:「狐妖有很多种,修炼的时辰也选的不一样。媚狐都是在傍晚,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谢鉴道:「傍晚时灵气多些吗?」
令狐青道:「不是。傍晚时天地yīn阳之气相接,若有生灵感受到了,我们就从这生灵那里将这种jīng气吸走。」
谢鉴微微一惊,这小狐狸果真会吸jīng气,道:「青儿刚才在吸谁的jīng气?」
令狐青指指那「娇容三变」,道:「这个。」
谢鉴笑道:「青儿不是喜欢它么,怎么抢它的jīng气。」
令狐青道:「这种jīng气虽也有助修行,积得多了,却会乱心xing。让我吸走了,对它也好些。」他心里却另有计较:这株牡丹有些灵气,谢鉴又喜欢它,若修成花妖,说不定便同谢鉴生出一段风流韵事来。如今吸了它jīng气,它变不成花妖,便少了一人同自己抢谢鉴。
谢鉴却不知他小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仰身躺在牡丹花下,拍拍身边的地,道:「青儿来。」令狐青便躺在他旁边。
谢鉴想起什么,摸了摸他衣衫,道:「青儿冷不冷?」
今狐青摇头道:「不冷。从前第一次见公子时,还不是没穿衣服就在雪地里。」
谢鉴便不再说话。那牡丹长得花繁叶茂,两人在下面,从它花叶的隙间看着那月亮一点一点的移动。令狐青轻轻的叹了口气。谢鉴知道他是喜欢这样的时候,伸手温柔的抚摸他水滑的头发。
那株「娇容三变」开花不久,有几朵已变作了粉红色,其余的还是浅碧。几辦半碧半粉的花不知怎么落了,恰巧有一辦便落在了令狐青嘴上,令狐青张口将它含住了。谢鉴看见,凑过去缠绵的分了一半吃了。令狐青转过头去望着他。
谢鉴回望着令狐青,柔声道:「青儿想不想一直陪着我。」
令狐青点点头,道:「想。我不离开公子。」
谢鉴将他抱在怀里,亲了亲他脸颊,又叹口气道:「青儿是狐妖,总能活几百年,我不过是个凡人,不能陪青儿这样久。」
令狐青道:「若公子不和我在一起了,我就把内丹毁了,到山里做只什么也不知道的狐狸。」他语声虽轻。说得却坚决。
谢鉴轻道:「青儿真乖。」又微笑道:「青儿去做狐狸,我可不放心,青儿连兔子都抓不住,饿着怎么好。」
令狐青不服气道:「我捉住那只兔子了。」
谢鉴笑道:「我怎么没看见。」
令狐青的声音小下去:「它那么可怜,我不忍心,就把它放了。」
谢鉴微笑道:「青儿不许说谎。」
令狐青「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公子一定不肯信。」坐起身来,伸手到衣袋里掏出些什么,宝贝似的拿到谢鉴眼前,却是一撮浅灰的兔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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