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墙头,一眼就看见了背靠着门的穆言。
看见他,便觉得欢喜。
他笑着道,穆言。
穆言被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循声看向左侧,那墙上坐着的可不就是魏连朔么。
西城落雪,自然是处处都不曾放过的,那墻上也堆满了厚厚的雪,魏连朔这就如同坐在了雪堆里,手指也尽埋于雪中。
穆言看的心惊,他知道他一向胆大妄为,却不想他竟如此胡来。
魏连朔看他转身就跑,心里正委屈,却见穆言从屋里端了一把椅子朝这边走来,心里便又得意了。
穆言把椅子放在他脚下,扶好,道,你快些下来,仔细别摔着。
魏连朔脚踩着椅子,再落到地上,也许是雪的缘故,他一时没站稳,踉跄了一下,穆言一把便抓住了他的衣袖,魏连朔看着胳膊上的手,心里兀地升腾起许多qíng愫,将人揽过来,实实在在的搂进了怀里,久久不愿松开。
直到此刻,他才觉出心底冒出的qíng意。
这许多日来想见未曾见的思念,早已在他心底筑起一座城墙,里面住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穆言。
正是此刻他怀里的这个人。
穆言。
屋内。
昨夜大雪,穆言便没有做桂花糕。
他将煮好的油茶递给魏连朔,又烧了热水,端了盆,俯身便要帮魏连朔脱鞋。魏连朔一惊,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穆言却木着脸打掉了他的手,道,坐好。
穆言知他在自家是不做这些事的,况且,他为看他,手指已经有些冻肿了,便让他抱着热茶暖手。
魏连朔没见过他这么严肃,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穆言已经俯身,缓缓的脱掉他已然湿透的鞋袜,看着他冻的通红的双脚,心里有些心疼。他是魏家占尽恩宠的小少爷,要什么没有,何必遭受这样的苦呢。
那会儿在雪地里感觉不到双脚哪里不对,此时沾了热水才觉得双脚火辣辣的刺痛,魏连朔生的娇气养的金贵,才沾了一点热水就不愿继续,穆言只好狠心按着魏连朔的双脚直接放到了滚烫的热水里,魏连朔下意识就要踹,因是穆言才忍了下来。
片刻后,冻脚适应了热水,竟然觉得舒服得紧。
他回过神来,这才想起穆言也陪着他挨了烫。
放下茶碗,他拉起穆言的手。
只见穆言的细长手指已经起了冻疮。也是,西城的寒风从不饶人,穆言每天做买卖,每一文每一钱都是靠这双手赚来的。
他想到穆言一人迎着寒风出去卖桂花糕,就心疼不已,把那双手紧紧握住,不想让他再吃苦。
片刻后,魏连朔开口道,父亲不知从何知晓了我日日来你这,将我关了禁闭,学堂也不许去上,阿六阿九一并被罚了,见不着面。
穆言听他解释,默默不语。
他接着说,你道我心是牵挂着你的,这些天来坐难食寝难安,着实不好受。
魏连朔看向穆言,眼神在无声地问询,你呢。
他又何曾好过。
本来一个人的日子,风里来雨里去已经惯了,突然出现一个人霸道的挤进他的生活,他面上推拒,心里却渐渐暖了。
人生一世,糙生一秋,去日苦多,既然尝到了甜的滋味,谁又愿意再去温那来时的苦呢?
只是这话,是不能说于魏连朔听的。
魏连朔见他不应,又接着说,亏得这场雪,家人起的迟,我这才寻了空子来见你。你心底想必也曾埋怨过我吧。
穆言想起了这这日的失魂落魄,面上一赧,挣脱他的手道,不曾。
魏连朔见他面色微红,嘴上却依然不肯承认,也并不勉qiáng。只说,没关系,我想着你就够了。
他这话说的直白,听在穆言耳里是苦甜参半。他是那城中旺族的独子,而他是卖糕的小贩。如今他对他袒露真qíng,而他又能用什么去接住这一片丹心呢?
他默默背过了身,道,这有违伦常,背乎qíng理。
魏连朔听这话倒是气笑了,他说,你知我本来就不是那墨守陈规的人,何必拿此话来压我。
穆言不答,转身给他拿了毛巾,又取来一双新鞋与他穿上。
魏连朔站稳了,拉住穆言要去收拾东西的手,qiáng迫他转过身看着自己,说,我不要你做出那山盟海誓,我只问你,你这里有没有我。他指着穆言的心口问。
这要他如何做答。
若他心里没他一点半分,又怎会接连数日jīng神难振,连林大爷都看出了他的魂不守舍,连连问他是否身体又不适了。
若他心里没他,又怎会夜里频繁梦见一个人的脸,梦见那墙角下牵连的手,梦见那他肆意潇洒的声音,他说,穆言你可记好了,我叫魏连朔。
屋外寒风阵阵,chuī的那门吱吱作响。
一片静默间,只听穆言开口说:
“自古以来,只听得那佳人才子两qíng相悦的故事。那汉朝哀帝,只因偏宠董贤,落了个断袖之名,后世的卫灵公,也因分桃于弥子瑕,被后人称作分桃断袖之癖。总都没留下甚么好名称。古人尚且如此,又哪能图了眼前的逍遥而不去顾那日后的营生呢?”
魏连朔这便又急了,他说,穆言,你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那些人,已经死了几百年了。死人的事,是拿来听的。
穆言被他说的噤了声,埋过头去,魏连朔见他脸色发白,嘴唇紧闭,身子亦是微微颤动着,终不忍bī他。他轻轻环着他,把下巴放在他的肩头,道,天有天的道法,人有人的活法,就算这天塌了,亦有我先顶着。你又何必担心。
穆言闭眼不答,将手捧起轻轻的碰触了怀抱着他的这个人。
念未止
却说魏老爷这边得知了魏连朔逃出的消息,正在家中大发雷霆,魏连朔却慢悠悠的回了家。
魏老爷看见他一时气急,捧了那桌上的茶碗就摔了过去,魏连朔不避闪,任那滚烫的茶水泼在身上。
旁边的魏夫人赶紧扶了魏老爷说,你这又是何必,他有不好你尽管训他便是,如何这般动怒。
又对着魏连朔道,且向你爹认个错吧。
其实魏老爷平素是疼惯了儿子的,看见魏连朔生生受了他那一下,倒是懊悔颇多,只见魏连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说,爹娘,儿子有个不qíng之请。
魏夫人赶紧扶起他。
魏连朔便道,如今爹给我辞了学堂,儿子一个人在家学习,不甚得趣,想求一个陪读。
魏老爷不是那不近人qíng之人,他此刻平息了怒气,道,陪读小童须得谨慎,这事不得着急,你等我差人去打听。
魏连朔道,不瞒父亲,儿子心里倒有个合适人选。
你且说来听听。
那西街林府的穆言便不错。
魏老爷未曾听说西街有个林府,但又觉着这名字耳熟,思索片刻,突然忆起这便是那日阿四告知于他的卖糕小童。
心里怒火又起,正yù训斥,却听魏连朔道,父亲莫急,我知父亲又要说我不可与那市井之人混迹。其实不然。
魏老爷倒想听听他能编出个何等故事来。
魏连朔便将穆言为何卖桂花糕的身世一五一十的jiāo待了。
从穆言父母落难说起,到家产如何被人挪走,再到他又是如何下了决心去卖桂花糕,中间的波折。
魏府众人听完,一时心底唏嘘不已,心道这穆家小公子却是个苦命的人。
魏老爷沉思片刻道,若你所说为真,那穆家小辈确实是有几分骨气的,逢大难而不倒,遇险恶而不怨,实在难得。只是,不知他学问如何。
魏连朔本只为求一个机会,他立刻回答,父亲若有疑虑,可将穆言请入家中,亲自对答。
父子两约定了时间。
魏连朔这便打发了阿六去穆府告知穆言,又送去一双崭新的棉靴。
西街林家。
穆言正在屋内看书,想起魏连朔那会儿的提议,并没有放在心上。
原来魏连朔是被穆言赶回来的。
他看他差不多休息好了,就说,你是偷摸跑出来的,家人醒来寻你不见,心里必然忧虑。
魏连朔心有戚戚,委屈道,可我走了便不知下次相见是何时了。
穆言面色微红,无法应答,突然听得他一声喊叫,疑虑之下,问道,怎么?
魏连朔突然兴致勃勃的说,你可熟读那四书五经?
穆言不知他何意,愣愣点了头。
魏连朔眼睛一亮,抓着穆言的肩说,你来做我的陪读吧。
穆言看到阿六送来的书信后,才觉得这事儿真的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他拿魏连朔那会儿说的话当玩笑,没想到他却当了真,更没想到魏老爷会同意让他一个平民去当伴读。
真不知他是使了怎样的技法。
次日清晨,穆言收拾好东西出门,推开门的时候心里居然有些紧张,然而,魏连朔不在,只有阿六阿九恭候于侧。
他仔细掩了那一点失落,跟着他俩走了。
他不是多话的人,这一路走来自然安静。阿九惯会察言观色,看他手指紧握知晓他是许是有点紧张,道,老爷虽,然并不是那刻薄刁钻之人。公子可放心。
穆言默然,无应,就这样走到啊魏府。
那魏连朔正在门口等着,身体不住向前眺望,远远看到穆言的身影了,嘴角不自觉的弯出一个弧度。
他急急冲上来,想拉住穆言的手,到底碍于是自家门前忍住了,轻轻碰触,被那冰凉的手指吓了一跳,道,为何不穿新衣。
穆言低头答,无碍的。
心里想的是,怎好穿了你家的料子来见你家父亲。
魏连朔也不挣辩,扯了他的衣袖就要走。
穆言却原地不动。
他回头道,怎么?
穆言还是低着头,似是叹了一口气,小声的说,其实,我有点怕。
魏连朔闻言心里冒出一些疼惜,觉得他可爱的紧,要不是在魏府前,早将他搂入怀里了。
他暗自呼出一口气,微微将身量前倾,朝着穆言的耳朵轻声语,怕什么?丑媳妇总也是要见公婆的。
穆言脸腾的红起,被他这番调笑是始料未及的,心里紧张退去不少。
他甩开魏连朔的手,自己径直向里去了。
魏府修的甚是用心,寒冬白雪衬的那松柏树木越发英挺。
阿六阿九引他去了正院,魏老爷正在那里吃茶。
进门,先是觉出漫天的暖气,再看到座上的魏老爷。
穆言微微作揖,低着身子道,见过魏老爷。
你就是穆言?
正是。
魏老爷见他穿着虽朴素,但打理的整齐。迎着他的目光也毫不胆怯。目光清亮,态度不卑不亢,心下多了几分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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