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个凤仪殿没把伞?
行昭掩眸一笑,莲玉寻了柄素青竹柄的油纸伞来,行昭接过来就往正殿走。
瑰意阁离正殿近得很,没几步路就到了,隔着游廊便听见里间有声音。少年郎的声音总是很好认的,六皇子习惯说话儿停一停,说完半句停一停,像是在想又像是在特意给听者留出时间。
“慎到底年弱,若无皇后娘娘当机立断,就怕父皇的一念之差。”
差之毫厘,去之千里。
什么一念之差?六皇子要做戏求娶陈婼,若是皇帝一念之差里遂了他的意,她与陈婼的恩怨qíng仇两辈子都怕是解不开了。
“我出手不过是让阿妩早些入皇上的眼,你若慢慢来。曲折迂回,结果都是一样的。”这是方皇后的声音。又听她长叹一口气,“你是我看着长成的,又是淑妃的儿子,我自是信你。我且只问你一句话,权势与亲眷血脉,哪一个更重要?”
“慎身边之人更重。”六皇子语气坚定,“站在高处才能护之周全,先有因再有果,世人却常常本末倒置。慎不是聪明人,却也知道,该将什么放在前,什么放在后,若无人相随,即便手掌权柄,也只是个孤家寡人,岂不可怜?”
行昭撩帘的手滞了滞,身形未动,手腕却将廊间的风铃碰响了,抿嘴笑一笑,gān脆抬脚入内。
方皇后端坐于上首,见是行昭过来,笑着招手让她快进来,又指了指六皇子:“…淋了一脸的雨,凤仪殿可没备下老六能穿的gān净衣裳,你赶紧将他送出去,淑妃怕是也急得不得了。”
行昭立马老脸一红。
西北的作风就是丈母娘亲手把自个儿女儿推出去?
六皇子倒是从善如流起了身,单手从行昭手里接过伞,侧身撩了帘子,示意行昭先行。
“哗”地一下撑开伞,六皇子便接过了伞柄,将伞往行昭那处歪了歪,当真站在小娘子面前,心里头打好的腹稿又有些说不出来了。
只恨现在面前没摆上几瓶花雕酒!
六皇子有些恶狠狠地想。
两人默契地都没往宫道上走,沿着凤仪殿的红墙绿瓦的墙角跟儿悄悄慢慢地走。
雨打在伞上,迅速分成了几股,在腻光的伞面上打了几个旋儿,再顺着伞沿往下坠,“嘀嗒嘀嗒”地正好直直落在绣鞋前头,行昭便停了停步子,抬头望六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出来得急,没换木屐…再走,鞋袜怕是要湿了…”
六皇子一愣,随即便笑出了声儿来。
少年郎的声音和着雨声,像落在玉盘上的珠翠,行昭脸越发红,踮起脚便想去抢伞柄,六皇子人高手往上一撑,行昭便抢了个空。
“好了好了…慎不笑便是…”
六皇子眼里话里全是笑,“近日过得可好?”
过得可好?
这问的是什么话儿啊。
又不是久别小聚,也不是十年未见,不过半载的离别,怎么就问出了牵扯得剪不断理还乱的意味了?
行昭不想回这番话,索xing仰脸拿手去拨弄系在伞柄上的如意结,想了想才点头:“自是好的,睡得好,用得好,常先生还时常沐休放假…”
“可慎过得不太好。”六皇子笑一笑,脸上尽是清朗,“从不晓得娶个媳妇儿也这样难,围魏救赵,声东击西,早知今日,慎一定拜在方都督门下,将那三十六法都学个全。”
正文 第一百九三章 事成
行昭脸红得厉害。
站在小石板路上,正好chuī穿堂风,风打在脸上也不觉得凉,反而觉得风都被烫呼呼的一张脸暖热了。
小娘子红扑扑一张脸,像是掐一把就能出水来似的,心里有些嫌弃自个儿的,好歹活了两辈子,吃过的饭怕是比小六子吃过盐还多,怎么就被几句话逗弄得脸都红一片了啊。
小六子说起甜蜜话儿来,当真是天资卓绝啊…
绣鞋薄薄的一层,膈在突起的小石子儿上,磨得脚心痒得很,雨水像帘幕一样一滴接一滴地落,最后串成了线,没多久就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清亮的小水洼。
六皇子收了伞,二人便退到了乌瓦房檐下,行昭低头看脚下是gān的,外头的地儿却是湿漉漉的,泾渭分明,莫名心里有种安宁。
原来两个人不说话,也是不会尴尬的。
六皇子凭身而立于三步开外,眼里嘴上全是笑意,值了,就算险些将自个儿给绕进去,也都值了,正张嘴想开口说话,却听行昭轻声缓言地开了腔:“…还得加个美人计。”
六皇子笑得憨,原是愣一愣,再一想才明白行昭的意思,是在说顾氏的煽风点火?
皇后是怎么将那顾氏捧上去的,又是怎么说动她的,又是怎么摁下她的,他不是没想过,也试探过淑妃,淑妃便装作没听见,他便也不问了。
皇宫里没有人能不劳而获,顾氏拿了什么与方皇后jiāo易,他并没有兴趣知道。
无外乎。xing命和忠诚。
宫里头的女人美得艳得好像太液池畔的花儿。风一chuīchūn一过。就凋了,谁也不记得这花儿这样美过,顾氏拿xing命去换这滔天的恩宠,怕自己心里也是乐意的吧?
“顾婕妤是聪明人。”六皇子笑一笑清朗开口,将伞往近身处拿,不叫水落在小娘子身边儿。
“阖宫上下哪个不是聪明人?”行昭也跟着笑,“聪明人和聪明人的厮杀不见血,只要命。阿妩是个蠢的。若无皇后娘娘的庇护,孤零零地扔在这宫里头怕是骨头渣子也剩不下来。”
话到最后有侥幸也有感慨,却陡然发现人与人的相处好像果真是有缘分在的,她不用绞尽脑汁地去应和六皇子,也不用费劲心思地去猜测六皇子的喜好,更不用怕一句话没说好,便会引得他勃然大怒。
前世她执拗地爱着周平宁,所以生来便在他跟前矮上一头,战战兢兢畏畏缩缩。
恃宠而骄,恃爱横行。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对求而不得的东西心怀仰慕,而对近在咫尺的人横眉冷对。
“蠢一点儿好。两个人里头有一个人聪明就行了。”
六皇子手紧握在伞柄上,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虎口有薄茧,行昭眼睛尖,一眼便看见了,习武之人常年执弓,弓箭那根弦摩擦在虎口处,便会留这个印迹下来。
方祈有,行景也有,可六皇子走的是文路,手上怎么会有薄茧?
行昭来不及问出口,耳朵里却听见了六皇子轻描淡写的后语。
“阿妩也不需要去应付那些聪明人,因为根本就不会有。”
行昭猛地一抬头,便撞进六皇子的眼里,在清净的瞳仁里隐约看见了自己个儿瞪圆一双眼睛,轻启一张嘴的傻样子。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他…他不准备纳侧妃,收通房?
怎么可能!
行昭一颗心像秋千,晃dàng过来晃dàng过去,她承认自己喜欢上六皇子的时候,其实是有准备的,时人家里只要还剩了几斗米,还有几口粮都会打着子嗣的旗号,左一个右一个地收女人,六皇子姓周,气运好点儿,搏力大点儿,皇位是敢想想的,退一步,就算是个王爷,谁曾见过府邸里只供着一尊正妃在的?
只要方家不没落,她的身份放在那里,嫁的人铁定非富即贵,非富即贵的大世家规矩严,不许自家郎君随便纳妾,可不许随便纳妾,并不代表没有妾室。
既然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期望只是个梦,那就没整天浸在梦里头,拔不出只有将自己淹死,溺死,气死,闷死。
再来一世,她只想有一种死法——安安稳稳地活到八十岁,躺在chuáng上舒舒服服地阖眼长辞。
行昭抿了抿嘴,喉头发苦,嘴中发涩,不可置信地望了六皇子一眼,再迅速将头埋了下来,只当自己听岔了,明明雨从乌瓦青檐上落下来砸在地上的时候离脚还很远,还是将身子往里又缩了缩。
小娘子患得患失的样子,六皇子看在眼里,心里却有些五味杂陈。
她是不信?还是不敢信?
六皇子想揽住眼前人的肩头,告诉她不要怕,可握着伞柄的手只能紧了紧,再缓缓松口,索xing由浅入深:“将才皇后娘娘问慎,是权势重要还是亲眷重要,慎便明白了阿妩在皇后娘娘心中的地位。蠢人聪明一次多见,可聪明人被一叶障目反倒见得少,因为是阿妩,所以皇后娘娘才会问出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她是在不确定,她想要一个答案,一个从我的嘴里亲口说出来的答案。”
行昭自然明白方皇后待她的心。
“慎便将答案老老实实地,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这世间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南海的珊瑚,别山的玉,西北的赤金,辽东的参,可这些都是死物,不会动不会笑,更不会说…自己的鞋袜湿了…”
chūn水初生,chūn林初盛,chūn风十里,不如你。
再美再聪明,她们都不是你。
都,不如你。
行昭心像被剜掉一块儿,又像被蜜填满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儿。没有酒味儿啊…
“可是欢宜姐姐教你的?”
这回轮到六皇子老脸一红了。手蜷成团堵在薄唇前头轻咳两声,欢宜嫁了人,原本贤淑的个xing变得更婆妈了,扯着他袖口直念叨“你好意思借着酒劲儿就把人家小姑娘骗到手了吗?虽说是酒后吐真言,可也有喝了酒混混沌沌一摊子烂事儿的!等老了老了,阿妩指着你骂的时候,你就晓得厉害了!”
他现在回想一下,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一听皇后要让行昭去见那两家人。酒劲儿都还没醒,就直冲冲地守在人小姑娘马车上了,又是媳妇儿又是拉手地乱来,得逞是得逞了,到底不是君子之风,也有点太不够诚意了些…
安排布置好一切,这才空出闲来,来正正经经地没喝酒借醉地表一表心意。
可到底该怎么表呢?
他好歹是能在皇上面前没打腹稿就信口开河的读书人,一挨着这事儿反倒肠子都愁得搅成一团。
欢宜恨铁不成钢,就差没有抄上五十首qíng诗让他背了…
这还是行昭头一回见着六皇子的窘迫之态。捂着丝帕笑,一道拿眼横他一道佝了头拿脚尖去碰地上的小石子儿。原来感qíng是这样的,酸酸涩涩,患得患失,却能因为那人一个眼神一个表qíng便笑得没有办法止住。
真甜,又暖。
六皇子又咳两声,看行昭笑得欢喜,自个儿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往上挑:“话儿是长姐教的,可意思是慎自己想的。只有一个就够了,慎全心全力地去护,多了慎也护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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