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婶张了张嘴,还要说话,我阻止道,“严婶,我吃在你家,住在你家,从没有跟你客气过。你若是再推辞,便是把林晚当外人,林晚立刻告辞!”
严婶紧紧地拉着我的袖子,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其实何须多言?彼此相知。
☆、商道二(改过)
祭祀山神的仪式十分隆重。我这样一个在繁华城池呆了数年的人,也不得不佩服cao办这场仪式的人。只不过这样的隆重,与跪在神像前,满脸凄苦的一张张脸格格不入,甚至显得有些讽刺。
王夫子站在神像旁边念一段不知所谓的祭文,我站在庙外,冷漠地看着他的脸。
徽州疫qíng,人心惶惶。纵使这里的村民没有受到疫病的折磨,日子也过得举步维艰。可眼前的这个小人,抓住了村民怕死的心理,用村民的血汗塞鼓了自己的钱袋。
祭祀结束以后,村民们一一到神像前去跪拜,我转身离开了山神庙。
儿时在武威,我跟着念临风还有念伯伯学过药理。这里地理位置特殊,四面环山,一定是村民们常年食用什么东西,才能够抵挡疫病的侵袭。而这个东西,很可能就是解救这场规模空前的疫病的关键。
我走出村子,沿着山路上了山。树林青葱苍翠,鸟儿啁啾,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念伯伯留下的那张药方,我并未亲眼见过,依稀记得当年念临风给我看过一种绿色的植物。之前我们去的桃李村,也是依山傍水,也许他的想法跟我一样,在这群山之中,必有解除这场疫病的良药。
然而毕竟时隔多年,我又是个学艺不jīng的懒学生,想要在这么大片山头找到那种糙药,几乎不可能。
走到了一块巨石边。巨石嵌在山头上,没什么遮挡,就像一个悬崖。我想坐下休息一会儿,忽然身后有个声音响起,“你究竟想gān什么?”
我吓了一跳,险些没有站稳,定睛一看,居然是王夫子。
他换下刚才在庙里那副虔诚的嘴脸,手里拿着我让严婶供奉出去的玉镯子,“你怎么会有这个镯子?”
我不知他何有此一问,理所当然地说,“我不用向你jiāo代。”
他更进一步,“我记得前年进京拜访我远房表舅的时候,在贤王的府邸里面见过这个镯子,你认识寿阳郡主?”
这下换我大为吃惊,没想到小小的一个镯子,竟似bào露了身份,连忙想要走,他却挡住我的去路,“快说清楚,否则别想走!”
“既然你知道我跟寿阳郡主有关系,那你还敢为难我?”我故弄玄虚,料定他并不知道内qíng。
王夫子沉默了一下,显然在斟酌我话中的真假。我趁他不备,从地上迅速抓了一把沙子,冲过去撒到他脸上。他惨叫了一声,捂脸退开到一旁。我顾不得许多,连忙向山下狂奔。
来时的路已经全部记不清楚,只是朝着有路的地方,一路向下。路上杂糙横生,有的地方甚至没过了小腿,我连裙摆被道旁的荆棘拉破都无暇顾及。密林里透进来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带着人间的温暖。我不敢回头张望,直觉有人在背后奋力地追我。
待我跑下山,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走过来,连忙冲了过去,竟是多日未见的云顾言。
云顾言吃惊地看着我,然后看向我身后,“夫人,有什么东西在追你吗……?”
我看见她,泪水竟然忍不住地涌出来,哽咽不成声。我如何能让自己,变作今天这般田地?
“夫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刚刚才从山神庙那边过来,你……”
我回过神来,狠狠地抹gān泪,“顾言,严叔的腿被豹子咬伤了,好像再也不能打猎。严叔严婶jiāo不上香火钱,村里的王夫子却硬bī他们用房子来抵押,你快帮忙想想办法。”
云顾言听到严叔的事,先是捂了下嘴,然后听到王夫子,又咬牙切齿地说,“那年我和我爹跟着商团一起来这里的时候,我爹就说这个王夫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没让他加入我们徽商的商团。没想到他竟然更加变本加厉了。”
我惊讶道,“你有爹?你们是徽商?”
云顾言尴尬地咳了两声,大概是怪自己嘴快,立刻转了别的话题来说,“那个王书明,游手好闲,专门诈人钱财,我一定要想办法好好整治他一顿。”
*
入夜,天地寂寥,万物休寂。我正在睡梦中,忽然被人摇醒。
我睁开眼睛,见月下一个纤细的身影,像是月宫里的仙娥。
云顾言先是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伸手指了指外面,我立刻会意,爬起来穿衣。
走到院子里,四下无人,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云顾言低声说,“我都准备好了,我们去一趟王书明家。”
我拉住她的胳膊,“就我们两个去?”
她忍不住笑,“当然不是。凭我们两个手无缚jī之力的小女子,别说是一个大胖子,就是一个普通男人都对付不了。夫人安心跟着我走就是了。”
我见她自信满满,想以她的个xing必然是做了周全的安排,所以便跟着她抹黑往村东头走。
王书明总算不是榆木脑袋,他的房子建得还算朴素,只是三间平房和一座小院子,独门独户。我们走到篱笆外,早就有两个黑衣蒙面人侯在那里。他们先是向云顾言行礼,“掌户,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
云顾言低声嘱咐了他们几句,就拉着我躲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底下。
“你想gān嘛?”
云顾言眨了眨眼睛,“让死胖子自供其罪。我不信他不怕死。”
“你可别做什么违法的事qíng。”
“放心吧夫人,你就等着看好戏。”
不一会儿,黑衣人就揪着半梦半醒的王书明来到大树的附近。其中一个黑衣人说,“哥几个听说你小子最近骗了不少钱,今日不想取你的狗命,就想分点钱花花。”
王书明身子不住地发抖,嘴巴却硬得很,“我,我没钱!”
“没钱?”另一个黑衣人把亮晃晃的刀一横,王书明立刻大叫,“壮士,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没那么多耐xing!说,你把钱藏在哪儿了?”
王书明嗫嚅道,“大部分我都在徽州城里花掉了,还有点装在瓦罐里,放在chuáng底下……”
黑衣人接着追问,“说说你都是怎么骗钱的?哥几个以后这行做不下去,可以来向你讨教讨教。”
王书明赔笑道,“大爷说笑了,还不是那些村民笨!我不过跟徽州城里的术士学了些旁门左道,他们就什么都听我的,尤其是那个村长,最好骗了!”
他的话音刚落,篱笆的转角那里亮起了稀疏的灯火。而后村长在几个年轻猎户的搀扶下,缓缓地走了出来。
“你这个畜生!”村长挥起拳头,狠狠地砸在王书明的身上,“你让我做了一个不仁不义之人啊!”
村长身旁的猎户全都气愤难平,拳头纷纷招呼在王书明身上。我听着王书明的惨叫声,看向身旁正暗自得意的云顾言,伸出大拇指,“不愧是云掌户,好手段。”
云顾言顺口接道,“都是跟大行首学的,那年……”她猛地收住话头,有些惶惶地看着我。
这些日子,我故意不提,故意不问,并不代表着这个人和这件事不在我心上。
云顾言连忙替当事人解释,“夫人,大行首事务缠身,并不是不关心夫人……夫人!”
未等她说完,我已经起身往回走,没有再往下听。
夜色如墨,天上没有半点的星子,整个世界安静得温柔,仿佛在抚慰我心上的伤口。没有他的八年,我还有方重,然而现在,我一无所有。甚至连责问,生气,都不知指向何处。
*
几日后,王书明被村民们抓起来沉井。那日分外热闹,我却没有去观看,而是陪着严婶照顾重伤未愈的严叔。善恶到头终有报,我不愿意看到人走向最坏的结局。
到了午时,云顾言慌里慌张地跑回来,扶着门框边喘气边说,“快,收拾东西走!”
我不明就里,被她一把推搡进屋子里。
紧接着,外面的院子里响起了王书明的声音,“舅舅,就在这!”
云顾言皱眉,向严婶使了个眼色,严婶会意,迅速迎到院子里去,“请问你们是……?”
云顾言退回来,把房间的门关上锁好,打开后面的窗子向外看了看。
院子里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响起一个声音。
“你家是不是寄住了一个外来的妇人?”乍一听到这个声音,我浑身冰凉,好像坠入了冰窟里。下一刻,便恨得咬牙切齿。这是江别鹤的声音!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红袖的帐,李慕辰的帐,我早晚有一天都要跟他算。
“是啊,不过她现在不在。”严婶继续周旋着。
我们急急地从窗口爬出去,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徐行,正准备翻过篱笆逃跑,猛地听到前面的王书明说,“舅舅,他们家后面还有个窗子,我上那头去看看。”
我的心跳得飞快,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身边的云顾言也是一动不动,满头大汗。我们此时,就像被bī入绝境的困shòu,除了死,便只有奋力一搏。我暗暗握紧拳头,做好了与他们正面jiāo锋的准备。
就在这时,前面又一个声音响起来,“林晚不会住在这种地方,你们别白费心机了。江别鹤,姑苏还有很多事qíng等着我们回去处理,不要再làng费时间。”
我的心颤了一下,好像山穷水尽处的柳暗花明。
“舅舅!舅舅你先别走,你看看这个手镯!”王书明好像正把我从陆羽庭那儿得到的手镯献出去,紧接着“啪”的一声,好像是手镯掉在地上摔碎了。方重不耐烦地说,“你有完没完?天底下长得一模一样的镯子多得是,你凭什么认定这是寿阳郡主的?又凭什么认定住在这里的女人我们一定认识?简直是不可理喻!”
王书明没有再说话,显然是被方重的气势震慑住了。江别鹤连忙打圆场似地说,“班首何必跟一个微不足道的糙民生气呢?是我多心,也怨不得这个愚蠢的小子。我们这就回姑苏,与贾富签那份契约。走!走!”说着,像是把方重给拉走了。
“夫人。”云顾言推了推我,我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