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他如何呼唤,慕王爷却始终不曾睁开过双眼,再也没有用那冷峻中略带疼爱的眼神看着他,再也不曾用责备中饱含怜惜的话语训斥于他。
他的心中阵阵缩痛,缩痛之后是一片茫然。这荒凉的雨季,这惨淡的战争,让他一次次经历天人永隔,让他一次次看着身边至亲之人撒手而去。他的心中撕心裂肺的痛,仿佛这世间一切,全都离他远去,他无力的伸出手来,想在半空中抓住什么,却终无力地落下。
父王母妃已去,这王位,这藩土,这沙场,还值得自己留恋吗?还要这样费尽心机防备明枪暗箭、苦苦挣扎、步步惊心吗?
祯和七年七月十四,慕军与西狄军主力决战于莲花关前,慕军中西狄反间计,留守三万人马被西狄十万主力qiáng攻,慕王爷身中数箭,惨死于莲花关前。
祯和七年八月初二,慕世琮于战前接任藩王,接印当日,率慕家军八万将士血战一日一夜,将西狄军压至月牙河东线一带。
祯和七年八月十二,慕王军与东线尚林所率十万人马联手对缩于月牙河东线的西狄主力发起进攻。激战三日,战况惨烈,终将西狄大军击溃。西狄元帅秋蒙率三万残部向北逃窜,慕世琮与尚林合力追赶,途中,秋蒙回击,东朝大将尚林死于秋蒙刀下。
秋蒙继续率残部向北逃窜,慕王慕世琮不顾将领们劝阻,率数千虎翼营将士策骑如风,奔如闪电。凭一腔血气骁勇和壮士豪qíng,深入西狄境内千余里,终在漠连山流沙谷追上秋蒙残部。
huáng昏的斜阳吐着最后的余烈,照亮着西狄最后两万将士凶狠如láng的面容,也照亮了虎翼营数千将士如虎的骄容。
空落落的暮风chuī得慕世琮的战袍猎猎作响,他冷着脸端坐马上,剑眉星目,卓然绝尘。他紧抿的薄唇冷峻刚毅,他炯炯的目光如一只黑豹,不动声色地望着退入流沙谷中的西狄残军。 西狄元帅秋蒙血染战袍,横刀策马,立于谷口,与他长久对望。漠连山峡谷内的风越刮越大,奇伟嵯峨的高山上有几只飞鹰掠过,似在盘旋观看着这场生死之战。
两人都不曾开口说话,两人都如同静守猎物的虎豹,等着猎物松懈的那一刻。 天空中的飞鹰急掠而下,啄上先前激战中死去的将士尸身,激起一片暗红的血雾。秋蒙被那抹轻淡的暗红迷了一下眼睛,慕世琮看得清楚,大喝一声,秋蒙手微微一抖。慕世琮手中舞起的枪光已明丽如烈阳普照,刺破重重夕阳,飞向他的胸前。
烟尘滚滚,杀声漫谷,铁马驰骋,战旗翻飞。虎翼营与西狄军于流沙谷展开了最惨烈的一场拼杀。
夕阳下,马儿嘶鸣,尸河蜿蜒。苍凉的峡谷静静地看着这一场大厮杀,看着死亡的yīn影逐渐弥漫整个峡谷,又慢慢向西努河移动。
已将秋蒙刺于枪下的慕世琮立于流沙谷一侧的西努河畔,手扶长枪,喘息着,轻蔑地斜睨着周围不断蜂拥而来的敌人。
身后,西努河咆哮着,奔腾着。他雪白的征袍上溅满了鲜血,金色的残阳,照耀在枪尖上,晃的人睁不开眼睛。这个俊美如天神的男子,虽然满身疲惫,但眼中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的杀气,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慕世琮环视四周,只见虎翼营的战士,以寡敌众,已经所余无几,剩下的,也几乎人人身带重伤。但所有人均是一脸慨然赴死的神qíng,没有一人后退。他心中一痛,知道此次带来的所有战士均不能幸免于难,铁血男儿此时也不免有瞬间的黯然。他提起真气,朗声大叫:“虎翼营的弟兄们,我们今日毕命于此,好男儿为国捐躯,虽死何憾!慕世琮愿与诸君同命!”剩下的虎翼营将士齐声高呼:“愿与王爷同生死!”声震山谷,回音轰然。
慕世琮纵声长啸:“好兄弟!我们便一起杀个痛快!”他身形bào起,如朝阳蓬勃,又如闪电划破,手中长枪如怒海惊涛势不可挡,将身边的敌人一个个刺倒扫落。
越来越多的鲜血溅上了他的白袍,厮杀中,他的左颊新添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手中长枪丝毫没有停顿,横扫竖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西狄士兵望着这个面容俊美但神qíng凶狠冷酷的杀神,不禁心胆俱裂。
时光悄然掩面而过,残月如钩,渐渐爬上gān冷的夜空。慕世琮手中的银枪如风雷激dàng,在月下光点闪闪。西狄军最后数百名将士将他bī得步步向西努河退去。
退至汹涌奔腾的西努河边,慕世琮深吸了口气,凛冽大笑,如洪流激上巨石,长枪回旋,在空中扫过一道道银色的光芒,又将十余名西狄兵扫于huáng沙之中。
西狄兵惧他勇猛,纷纷后退几步,数十人取过铁矢,箭势如雨,密密麻麻向他飞来。他在河边巨石上轻灵转身,避过一波波箭雨,但箭势竟始终未歇,不多时,一支利羽袭入他的左肩,鲜血蓬起。这箭穿过他的身体后余势未减,qiáng大的冲力带得他身形直往后坠,就在跌落的一瞬,他奋力将手中银枪掷出,正中西狄军余下这数百名将士中一名大将的前胸。
夜空中,秋风急飒,流云翻滚。漠漠苍穹冷眼看着那白色战袍在空中舞出一道孤傲的光芒,悠悠坠入西努河滚腾咆哮的河水之中。
这一役,史书上称之为‘流沙谷之役’,慕藩八千虎翼营将士死斗两万西狄军,与敌同归于尽。 这一役后,西狄入侵的二十万大军悉数被歼灭,西狄自此一蹶不振,一年后灭于东朝铁蹄之下。 而东朝,慕氏父子血洒沙场,大将尚林阵亡。消息传回京城,武帝大恸,下旨追封慕少颜为显忠王,慕世琮为勇烈王,建祠立庙,永享配祭。
又是一年深秋季节,落霞山脉,林洒秋霜,层枫尽染。
落霞山位于新州以南百余里处,山脉绵延两百余里,将新州与德州连接起来。落霞山山势高耸而不失秀丽,其主峰凤凰峰则山势险峻,常年笼于云雾之中。
这日,晴空如洗,山脚碧云溪畔,十余名山村姑娘媳妇们洗衣浣纱,不时歌上一曲,婉转清脆的歌声引得行者纷纷驻足。姑娘们则被行人炽热的目光看得羞红了脸,却又互相取笑,溪边,一片欢歌笑语。
笑闹间,一位圆脸少女忽然推了推身边的同伴:“快看,那人身形好俊!” 同伴转头望去,只见溪旁的山道上,缓步走来一位青年男子,一袭天青色长袍,其面容遮于竹笠之下,但身形俊朗,望之傲骨凛然,让人心仪。
圆脸少女红了红脸,忽然大声唱了起来:“对面的青年郎唉,你抬眼望一望唉,妹妹我有句话唉,要问你来自何方唉!”
溪边浣衣的姑娘媳妇们哄然大笑,齐齐望向山道上的青年男子。竹笠下,慕世琮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听着这纯甜的歌声,呼吸间山间清新的空气,他微微抬起头,望向云雾笼罩下的凤凰峰,俊目生辉。
孔瑄,容儿,你们还住在那里吗?我,终于不当什么王爷了,我替父王报了仇,借秋蒙之手杀了尚林,我又杀了秋蒙,全歼了西狄军。我得逃大难,捡得一命,终于可以无愧于心地从沙场隐退,终于可以不再为世俗名利所累,来这落霞山看望你们。你们,都还好吗?
他沿着山路而上,凤凰峰上云雾缭绕,山崖陡峭,漫山藤萝,虬梅傲立。 直行了近两个时辰,慕世琮方攀上凤凰峰顶,他记起三年前收到的孔瑄留下的暗记,转入一处古樟林。在林间,他身形左突右转,依着阵势步步前进,不多时穿出林间,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茶园。
此时是深秋季节,茶园一片呈huáng。茶园旁,几间木屋,数棵大树,一带竹篱,竹篱下遍栽秋jú,红huáng绿青,在秋风中傲然绽放。
他缓步穿过茶园,在竹篱院门前停住脚步。这一刻,竟觉心跳加快,手心也有些出汗,暗记中所说,就是这里吗?自己真的能见到他们吗?
他推开篱门,却听到低低的幼童呜咽声,侧头望去,只见一名约六岁左右的男童坐于院中树下,面上泪痕隐现,低低抽噎。
慕世琮望着他那酷似孔瑄的眉眼,喜悦不可抑制,慢慢蹲下身来,和声问道:“你哭什么啊?” 那男童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继续低下头去抽噎。
慕世琮伸手将他脸上泪珠擦去,轻声道:“你是男子汉,怎么能够哭呢?快告诉叔叔,为什么哭?是不是你不听话,父亲责骂你了?”
男童抬起头来,略带愤然:“才不是,我是乖孩子,父亲从来不责骂我的。” “那你为什么哭呢?”
男童觉眼前这叔叔格外可亲,停住泪水,道:“妹妹她总是欺负我,父亲又不责骂她,我觉得有些委屈。”
慕世琮觉他说话格外可爱,又听他说竟是为了妹妹欺负他而哭泣,不由哈哈大笑。正笑间,一个小小身影从二人头顶树上跃落,清脆的声音响起:“羞羞羞!花脸猫还学会告状了!” 慕世琮笑着望向身前这个约四五岁的小女孩,只见她扎着两个冲天小辫,如苹果般粉嫩的脸上两个大大的酒窝,正伸着右手食指不停在脸上刮着,羞得那男童涨红了脸,气恼下,便yù上来推她。 慕世琮忙上前将二人分开,眼睛一瞪,望着那女童:“你为什么要欺负你哥哥啊?这样可不好。”
女童嘴角一撇,斜睨着慕世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我家来?”
慕世琮蹲下身,微笑道:“我是你们的叔叔,也是你们的舅舅,来看你们的。” 女童将手一挥:“少来骗人!我舅舅跟着父亲上山打猎去了,我叔叔,还在前线与西狄人作战呢!”
慕世琮一愣,女童似是想起什么愤愤不平的事qíng,走过去,右手一挥,在那男童头上拍了一记:“都是你了,叫什么名字不好,非要叫孔思琮!为什么我只能叫孔莹,不能思念琮叔叔,你就可以天天思念琮叔叔!你快和父亲母亲去说,我们换个名字!”
慕世琮呆立于原地,鼻间渐有些酸意,眼角也有些湿润。他忽然俯身,将孔思琮与孔莹一手一个抱了起来,放声大笑。
孔莹在他手中尖声而叫:“母亲快来啊,来了个怪叔叔啊!”
“莹儿,你又在胡闹了!”一个清丽的身影从屋后走出,浅嗔薄怒。她手中还端着一个竹簸,抬起头来,正对上慕世琮微笑的俊容。她嘴唇微张,手中竹簸掉落,茶饼洒满一地。
日暮时分,孔瑄负着几只野jī,带着璟琰沿着山路回到茶园,听到屋内传来女儿咯咯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嘴角不由带上一丝宠溺的微笑。
璟琰今日随他在山间玩得极为开心,听得孔莹的笑声,跳入房去。孔瑄将野jī放在门口,踏入屋中,笑道:“什么事让莹儿这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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