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世琮一颗心如坠入了冰窖之中,虽是夏日,也觉如有冰寒沁骨的风雪扑面而来。 孔瑄叹了口气:“也幸好容儿现在还没有去与皇上提用寒山图和棺木换人一事,否则皇上一听,便知有假。”
慕世琮忽然灵光一闪,大叫道:“是宁王,一定是宁王告诉仇天行的!” 孔瑄觉左肋火烫,四肢冰冷,咳得几声,点头道:“是,我也估着是宁王,宁王应是从皇上口中得知此事的。他显然已知我们与仇天行之间诸事,又想利用仇天行来要挟我们找出宝藏,好渔翁得利,所以这几天都没派人跟踪我们。现在东南三州水患严重,只怕皇上那处,也是等着容儿提出条件,寻到宝藏,才会放了您和蓝家人。”
慕世琮的手放在膝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嘴唇轻轻颤抖,半天方冷笑一声:“原来这些人,都是在冷眼看着我们苦苦挣扎。”
孔瑄一阵咳嗽,慕世琮忙扶住他,孔瑄微微一笑:“没事,这回伤得不重,我与仇天行内息相同,能化掉他一部分掌力。”
他闭目运气,待内息稍稳,方重新睁开眼睛:“先不说宝藏能否顺利找到,即使找到了,还有宁王和皇上在旁边虎视眈眈。更何况,这宝藏还得―――”他柔和的眼神望着慕世琮,不再说下去。
慕世琮心头如被刀扎,猛然间站了起来,挥手吼道:“我不回潭州了!我早说过,你们不走,我也不走,宝藏就让仇天行得到好了,只要他拿出解药来!皇上要撤藩,由他撤去!” “那蓝家人呢?他们都是容儿的亲人。”
“蓝家人自有蓝家人的造化,我们管不了这么多。”
“那两国的百姓呢?我慕家军的兄弟呢?!”
慕世琮一窒,挥着的手停在了半空。
孔瑄咳道:“仇天行若是得到宝藏,西狄国有力南侵,首当其冲的便还是我慕藩,死伤的还是我慕家军。”他的眼中闪过悲戚之色:“侯爷,我自从知道自己的师父就是害死虎翼营数千兄弟的元凶,这大半年来,一直原谅不了自己。现在若为我一人之故,再让仇天行的láng子野心得逞,我―――” 慕世琮手在半空停了许久,却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连吸了几口气,颓然坐于地上,垂头掩面道:“我不管,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能活下来!”
孔瑄心中一热,喉间涌起火辣辣的苦涩。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象是一团曾熊熊燃烧的烈火,即将熄灭,只余一堆灰烬,再也无法照亮眼前这人和那个在宫中的深爱之人。 他静静地看着慕世琮,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他的左手,慕世琮被他指间的寒意刺得一哆嗦,qiáng自将哭泣声压在了喉间。
他反过手来,紧紧握住孔瑄冰冷的手,绝望的眼神望向孔瑄:“那容儿呢?你若是死了,容儿怎么办?!”
孔瑄面色渐转苍白,想起容儿,想起那雾海边的誓言,翠姑峰的小屋,过去的那个如梦一般的冬季,他的胸口便疼痛至难以呼吸。
他的眼前一片恍惚,容儿,我终要负了你,终要将你一个人抛下,终不能陪你一生一世了。
恍惚中,这一年来的往事,悉数涌上他的心头。
丽阳下,他夺了她的青云,回头向男子装扮的她送上一个笑容和一个响指,那一回头,就是他与她缘份的开始;
战场上,他将手持大旗的她从战场中救出,她落在他的身后,他回头向她朗朗而笑,那一回头,他与她,再也无法分离;
军营同营共宿,朝夕相处,他虽开始没有看破她的女儿身份,却也觉她与众不同,她清冷的眼神总是那样安静地望着他,平和的话语中总是透着铮铮傲骨。
察探地形,让他发现了她的女儿身,惊讶之余更多的是钦佩,原来,世间真有如玉清娘一般的女子,真有这般不输于任何男儿的巾帼英豪。
他的心暗暗的,不自觉的向她靠拢,为她遮掩,为她守护,照顾生病的她。不为别的,只为能继续看到她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似也能给纠结在恩与义之间的他一丝勇气和希望。 当她女装出现在安州城头的那一刻,他发觉,自己的心彻底地jiāo给了她,jiāo给了这个如青jú一般美丽绽放的女子,再无半分犹豫,再无保留的空间。
他是多么幸运,能得到她如太阳一般炽热的爱,与她同生共死,与她度过如诗如梦般的那个冬季。但他又是何其不幸,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不能再为她挡住风风雨雨。
为何,命运要这样残酷的对待自己,对待那么善良、纯净的她。自己是多么的想为她而活下去,可如果活下去的代价是付出千万人的xing命,那活着岂不是比死了更痛苦千万倍? 可如果自己真的在她面前死去,又让她qíng何以堪?让她如何面对爱人因己而死的真相?!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鬓边的白发,容儿,我怎能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模样?!我宁可一个人孤独的离去,也不愿让你看到这样的我,不愿你的余生活在自责与痛悔之中。
孔瑄平静地望向满面泪痕的慕世琮,缓缓道:“侯爷,我想求你一事。” 慕世琮的心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沉浮浮,看不到一丝光明,他不敢望向孔瑄,颤抖着摇头:“不,你不要求我,我不会答应你的,我只要你活下去。”
孔瑄微笑着搭上他的右肩,轻轻摇晃了几下,叹道:“侯爷,我们认识几年了?” 听不到慕世琮回答,他仍是微笑着沉入回忆之中:“我们认识有六年多了吧。那时,我们都还是意气少年,你争qiáng好胜,从不肯低头认输,我呢,虽是有目的地接近你,却也总是被你激怒。我们俩,打过多少回架,怕是谁也记不清的了。”
慕世琮闷声道:“那是你总让着我,我心里清楚的。”
“是我不好,不该让着你,我心怀不轨,有负于你的qíng义。”
“别说了!”
“不,侯爷,你听我说,一直以来,是我对不住你,能得到你的原谅,是我孔瑄三生有幸。但我今天,还是想求你这件事,望侯爷看在我是将死之人的份上,答应我。”
慕世琮五内堵塞,硬生生把泪bī回心口,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尘土,不发一言。 “侯爷,我走之后,容儿,就拜托给你了。我相信,侯爷一定能护得她的平安。”孔瑄的声音如在半空中飘浮:“我求侯爷,不要告诉她真相。你就说,说我在海州的舅舅找上门来,我随他去办一件很紧要的事qíng。等一切风波平息,她重获自由了,求侯爷到安州城郊象形山南的三颗并排的松树下,我的坟前告知一声。那处是我父母的坟墓,我会想法子和他们葬在一起的。” 慕世琮喉间酸痛难言,猛地用力甩掉孔瑄的手,吼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我死都不会答应你的!”
孔瑄微笑道:“侯爷,我还有一言相劝,我藩兵力不足,终不能与朝廷对抗,撤藩是迟早的事。如果王爷能够缓一段时间后,安排好退路,还是劝王爷激流勇退吧。侯爷您的xing子,实在不宜与皇帝或是宁王这样的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我,真的不想你再遇到什么风险。” 他淡淡地笑着,站起身来。慕世琮双目圆睁,紧拉住他的手:“你要去哪里?!你不许走!你让我如何去见容儿,你为什么不亲自去和她说?!”
孔瑄轻叹一声:“侯爷,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去见她吗?”
慕世琮急道:“那我这样去说,她会相信吗?她,她那般痴心,怎么可能被这漏dòng百出的谎言瞒过?!”
“她不相信也罢,满天下找我也罢,但总比看着我为了她头发全白、面容枯竭、在她面前呻吟着死去要好。如果我真在她面前死去,只怕她会随我而去,但我若只是失踪,她为了找到我,便还有活下去的希望。更何况,她现在还要救她的族人,她那么坚qiáng,会熬过去的。” 慕世琮紧抿着嘴唇,却始终不放手。孔瑄看着他如雕刻般的额头,轻声道:“侯爷,若是现在,你是我这般处境,你会怎么做?”
慕世琮的面色渐转惨淡,本能下想跳起来将孔瑄死死拖住,但孔瑄的这句问话又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灿烂炙热的阳光从树枝间洒下,树梢,鸟儿扑愣着闪过,街道上车马的喧嚣声和小孩子的打闹声隐隐飘来。慕世琮与孔瑄对望良久,终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握着他的手。
他狂笑着双手掩上面颊,泪水由指fèng淌落,孔瑄慢慢跪落于地,将他紧紧抱住,低声道:“侯爷,你多保重!我们来世,再做兄弟吧!”
五月下午的阳光晒得人有些昏昏沉沉,蓝徽容坐在质子府后院廊下,望着空旷的院落,怔怔出神。心尖处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是自己真的病了,还是发生什么事qíng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 她呆呆地望向手中的十几根白发,这是她从孔瑄枕上发现的。他,到底是怎么了?他肯定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梅涛等人都有些怕见到她似的,远远的躲在前厅。院中静寂无声,这无言的寂静中却又有股暗流,每隔一刻,便让蓝徽容涌起恐惧与不安。
慕世琮面无表qíng的踏入府门,梅涛如逢大赦,迎上前低声道:“侯爷,蓝小姐在后院,她好象察觉到了什么。”他又望了望门口,疑道:“孔郎将呢?“
慕世琮眼皮一跳,轻轻的话语中疲倦不堪:“你们该gān什么gān什么,若是容儿日后问起孔瑄,你们记住,就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慕世琮在院门口默立良久,低声一叹,修眉俊目,终在极度的痛苦后平静若水。落日余晖下,他脚步轻松地步入院中。
蓝徽容猛然抬起头,惊喜一瞬后又有着掩不住的失望,慕世琮含笑道:“容儿怎么这个时辰还在这里?”
蓝徽容跳了起来:“孔瑄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慕世琮步到院中水井前,猛力拽拉井绳,打出一桶水,借冰凉的井水平息心头激涌的痛苦。边擦脸边笑道:“容儿与孔瑄可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么凶巴巴的问我要人。” 蓝徽容攥紧了手中的白发,缓步走到慕世琮面前,直盯着他水珠流淌的面容:“告诉我,孔瑄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qíng?!”
慕世琮面色不变,将面上水珠抹gān,走至廊下竹椅中坐下,微笑道:“孔瑄在海州有个舅舅,不知从何处知晓他的消息,昨日找上门来,似是有什么要紧的事qíng。孔瑄随他去了,说办完那事后,就会回来。让我转告一声,免得你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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