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拨,再翻过新的一页。
“孙子曰: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曰:胜可知,而不可为。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
外院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她不禁皱眉,再翻过一页,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看书。
“见胜不过众人之所知,非善之善者也;战胜而天下曰善,非善之善者也。故举秋毫不为多力,见日月不为明目,闻雷霆不为聪耳。古之所谓善战者,胜于易胜者也。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不忒者,其所措胜,胜已败者也。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
吵闹声越发大了,夹杂着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和求饶声,莫寒耐不住,“啪“地一声合上书,头也不回地唤道:“弥月,去看看出什么是了?吵吵闹闹的真不让人安生。”
她等了许久,也没听见身后有任何动静,不由得回头,提高了音量,“弥月——弥月————”
在房中寻了一圈也未见弥月的身影,她有些担心,方才只叫弥月去厨房取一碗莲子羹,如今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仍旧未归,莫不是……
前方一声闷响,门被猛地撞开,西润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跪在莫寒跟前,擦着眼泪说道:“求主子救救弥月姐姐吧!主子若再不去,弥月姐姐就要被王爷给活活打死了!”
莫寒不禁一怔,随即扶起西润,抬脚便向外走去,边走边问:“出什么事了,说清楚。”
西润跟在后头,顿时觉得安心许多,抹了把眼泪,哽咽道:“奴婢也不太清楚,今儿弥月姐姐说去取莲子羹,多时未归,奴婢怕主子找,就想去厨房瞧瞧,哪知刚到厨房门口就见弥月姐姐被府里的侍卫驾着往外拖,王爷问到底是谁主使弥月姐姐给主子下毒的,弥月不说,王爷便吩咐侍卫往死里打,主子,弥月姐姐绝不会害您的呀……”
“下毒?”她停了脚步,蹙眉看着西润,“你说下毒?”
西润被盯得心悸,呐呐点头。
前院里,丫鬟仆人依次站着,皆是瑟瑟发抖。
新来的美人靠在廊柱后头,帕子遮着眼,不忍去看。
板子一下接一下重重落在娇弱的身躯上,发出一声声闷响。趴在长凳上的女子满头大汗,泪水糊了一脸,下唇已然被咬破,猩红的血恣意在苍白的唇上,越发显得刺目。
完颜煦铁青着脸负手立于廊下,冷眼瞧着长凳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拳头一点点收拢,渐渐发白的指节隐隐发出“喀喇、喀喇”的声响。
他抬手,示意行刑之人暂停,缓缓走出檐下yīn影,西沉的日光照不亮他眉间yīn霾,他微微俯下身子,以前所未有的平和态度问道:“本王再问你一次,是谁主使你下毒的,嗯?”
凌乱的发丝被汗水黏湿在额头,弥月艰难地睁开眼,几次蠕动嘴唇都未说出完整的字节,“奴……奴婢……”
“嗯?什么?不急,慢慢说。”他话语轻柔,但眼中透出丝丝寒气,森冷可怖。
她深深吸进一口气,终于突出完整的句子,却成了她的催命符,“奴婢不知道。”
他直起身子,虽面无表qíng,但言语中却有冷冷笑意,“打,打到她想起来为止。”
行刑的仆役屈肘擦汗,已打了不下二十板,这娇娇若若的姑娘又怎能受得住,狠下心,提了板子又狠狠下去,竟已听不到呼痛声了。
“日头偏西了,全不等着开饭,在院里做什么?”
远远传来一句脆生生的轻呼,轻声细语却将所有人的视线通通收拢了过去,仆役亦是停了动作,痴痴向长廊望去,见那南方来的女主子踏着莲步款款而来,见了院中场景竟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语笑嫣然。
当真是水一般的女子,漂亮得碰一下就要碎似的。
完颜煦原地不动,皱眉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见她明明看见最亲近的奴婢被打得半死不活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更甚者,她竟在笑,唇角轻勾,便可让天边晚霞羞愧。
他额角抽痛,却掩不住心中升腾的怒火。
莫寒早已摸透他的脾气,这样的人,死要面子,又吃软不吃硬,当众跟他对着gān,无异于火上浇油。对他yīn沉的脸色视而不见,她仿佛见了什么新奇事务,睁大了眼满心好奇地问道:“这是做什么呢?又来了什么好东西么?让我也见识见识嘛。”
一片静默,知道她xingqíng的人不敢答,不知道的更是畏缩。
气氛诡异,她却浑然不觉,又眨眨眼,无辜地看向杀气腾腾的完颜煦,学着何秋霜的模样娇滴滴怯生生地唤了声:“相公。”
完颜煦被这素未谋面的一声“相公”吓得不轻,摸不准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顿时火气去了一半,再说早已答应要信她,过后单独问她也不迟。于是虚握拳头置于唇边轻咳一声,朝她招招手,“教训不听话的奴才罢了。”
莫寒倒是异常的乖顺,提着裙子小碎步跑过去,细碎的刘海遮住一垂首间深沉黯淡的目光,她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这一场角逐还未见到主角她又怎能自乱阵脚。
“不过就是个奴才,随便收拾收拾就好,何必耽误大伙吃饭的时间。”她甩甩帕子,心不在焉地说。
完颜煦的眉头皱的更深,紧紧盯着莫寒轻蔑的神色,“有人在厨房看见她在你的羹汤中下毒。”他一挥手,岑管家将一白色陶罐递上,打开,里头藏的正是断产药,“就是这个。”
“谁看见的哇?”状似好奇地取了几粒在手心把玩,她头也不抬地问。
“回殿下,是在伙房当差的丫头惜福路过小厨房时看见的。”岑管家往角落一指,让出一个瘦瘦小小的丫头。
莫寒捏起一颗顽皮地在完颜煦面前晃了晃,末了又蹙眉说道:“惜福啊……”
“奴婢在!”
“我看这药丸挺好看的啊,跟糖丸没什么区别嘛,你怎么就知道它是毒药呢?”说完嘟着嘴又在完颜煦跟前晃一圈,嘿嘿一笑,突然把药丸往嘴里一扔,竟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完颜煦大惊,伸手yù将她抓住,谁料平日里那般惫懒的人,此时却滑溜得像活鱼一般,一转眼到了惜福身侧,装模作样地说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你看,我吃了这药丸也没死啊,证明这……这……”
“你gān嘛抓我!”她崛起嘴,扬起下巴对他,一副娇憨模样。
“行了,把人放了!”完颜煦一边抓住她,一边对底下的人吩咐,“弥月暂时关在柴房,那个叫惜福的丫头,也一并关起来。置于你……”他转过脸,神色yīn郁,“咱们进屋谈。”
她看着弥月被人拖走,心下一阵抽痛,又见躲在角落里的何秋霜,不禁想到“灾星”二字,但眼下最要紧的,是面前好似随时都会被点着的男人。
橘huáng色的日光渐渐被抽走,花厅里大门紧闭,阳光走远,黑暗像藤蔓般在不知不觉中从墙角爬到足尖,席卷了整个房间。
还有一点点光亮留在他脸上,让她清楚看到他脸上的yīn霾。
bào风雨前的宁静,她竟想笑,想知道以他的脾气,可以忍到什么时候。
莫寒抱膝坐在躺椅上,静静看完颜煦在门前来回踱步,饶有兴致地数着他来回走了多少趟。
默数到二十一,没有发现他再走回来,只听见左边五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闷响,楠木书桌被砸得一震,大小不一的láng嚎纷纷坠落,哗啦啦好大一阵响动。
杂乱的响声中似乎穿杂着完颜煦磨牙的声音,果然是恨到了极点。
“该死的,你早知道那罐子里的是什么,你指使弥月做的!我竟还跟傻瓜似的担心你。这下好了,打伤了你最亲近的婢女,又伤你心了?”
他气极,转身怒视,却迎上她盈满笑意的眼,不禁顿住。
莫寒点头,下巴磕到膝盖上,“分析得很对。”
“你!”他又是一拳砸在书桌上,被气得找不到话表达,“所以你方才在外头,是怕跟我硬碰硬反而害了弥月,所以装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你把本王当什么了!”
“嗯,对了一半。”双手jiāo叠在膝上垫着下巴,她点头如捣蒜。
“澹台莫寒!”完颜煦一声bào呵!
她连忙捂住耳朵,可怜巴巴地回他一句:“我在啊!”
他一时仿佛被噎住,有火发不出,只得yīn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警告说:“本王在跟你说正事。”
“我有认真听啊!”她一脸无辜。
“算了,算了。”他摆摆手,再一次觉得对付她是件比上场杀敌更艰难的事qíng,“我只问你一句,这罐子里的,究竟是什么药?”
她咬着唇,睨着他紧绷的面部肌ròu,终于有了犹豫。
“哐啷”一声,番莲纹双耳三足盖炉连座应声而碎。
螭龙芭蕉纹花觚、缠枝莲纹长颈瓶、铜胎画珐琅桃蝠纹瓶、铜胎画珐琅桃蝠纹瓶、青釉莲瓣纹碗、青花海水红龙纹高足杯、葵瓣洗、青花高足烛台……虽说不上样样珍品,但好歹是些jīng致物件,其中不乏稀罕之物,此刻全然砸碎在完颜煦手中,片片碎,件件毁。
“你说什么?”他一步冲过来,抓住莫寒双肩,bī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你有胆子再说一遍试试!”
她不再有笑容,剪水双瞳一片澄静,安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被她简简单单几个字激得发狂,看着他砸毁了花厅里所有可以砸的东西,看着他此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她,看着他心中最后的祈愿一点点熄灭。
苍白的唇上下开阖,她说的,与先前的话,一般无二。
他随手一推,莫寒竟要连同躺椅一齐滚落,好不容易稳住重心,却听得一旁的男人背靠着门,一阵狂乱的笑。
粗糙的大手挡住了他此刻的面容,莫寒望着这样的完颜煦,将他的心痛,将他的绝望收入眼底,却不知为何,痛得几乎要窒息。
他问她:“你没有心么?”
他沙哑着嗓子问她:“澹台莫寒,你没有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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