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这般向前,便真要到灞水了!”王瓒把绳索收回,用力掷到舟上,一把将额间的汗水抹开。
馥之不语,将目光望向前方,四周山林浓郁而寂静,在渐暗的天色中染着一层墨色。chūn夏之jiāo正是水涨,木舟在含琼观前失楫漂开,竟被湍急的渠水一路冲走。
二人知道水渠沿道设有专人看护,且后面也会很快遣大舟来追赶救援,本并不、无多少惊慌。不料,行至一处水渠岔口之时,前方水面忽而出现一堆山洪冲下的树枝,堆得如小山一般,在水中打起漩涡。木舟随水流靠近,竟被偏开,顺着漂入支渠之中。
事出突然,二人竟无能为力,面面相觑。
夜晚将至,此渠又偏僻,若后面的人未发觉,前方将险恶未卜。幸而舟上还有方才残留的一段绳索,二人急中生智,将之拆作二股,接成长索,套物定舟。
然而事qíng总不十分顺利。
支渠甚窄,一路倒也有几处可以绳索固定之物,却总不成功。
光景又暗了几分,舟仍然向前漂去。山林中时而传来一两声鸣叫,不知是何种鸟shòu,只教人听得诡异。
越是临近日落,便越是要将木舟泊住,一旦入夜,便再无法掌控。
王瓒和馥之皆一语不发,只将眼睛向前方盯着,唯恐错过时机。
渠水在不远处微微弯曲,忽然,一棵粗壮的树gān在前方横出,尤为显眼。
二人又是欣喜又是紧张,王瓒立刻再将绳索拾起,站在舟首,凝神屏息。树gān渐近了,只见树皮遒劲皴裂,枝叶无几,原来是一棵老松。
王瓒紧盯着上面一个粗大的枝桠,待木舟近前,一下将绳索抛出。绳圈无声地套在了枝桠上,王瓒随即将固在舟尾的另一端收紧。
木舟仍随着水流前行。
馥之望着那老松在头顶经过,只觉心都快停住了。
忽然,木舟不再往前,轻摇了摇,停下了。
二人不禁一喜。
“快上去!”王瓒转头对馥之道。
馥之愣了愣,看向那比自己头顶还高出寸许的老松。未几犹豫,舟晃了晃,馥之的身体忽然腾空而起。她大惊,忙一把攀在老松上。
王瓒在下面托住,馥之使劲,一下爬到了老松上。老松颤动,发出“咔咔”的响声。
馥之不敢久留,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赶紧站稳身体,顺着老松走到岸边。
回头,王瓒也已经上来,身姿敏捷,几步便已着地。
馥之望向老松下被水流冲得摇摆挣扎的木舟,深深地松了口气,面上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她望望四周茂密的林木,问王瓒:“这是何处?”
“不知。”王瓒瞥她一眼,整整衣袍,淡淡道。说着,他“锵”地拔出宝剑,将周围的高糙灌木劈开一条路,向前走去。
馥之脚步微滞,紧随其后。
才摆脱了失楫之险,还未来得及及庆幸,新的困难又接踵而至。照来路而推,此处应当还在鹭云山中,却是真正的老林。往上看,参天大树将本已黯淡的天光又遮去大半,寻路都难。
糙木不断地划过来,馥之的衣裳时时被挂住,行走艰难。相比之下,王瓒身着赛马时的骑服缚裤,行动自如。馥之想了想,索xing将广袖裙摆都结起来,果然方便许多。
王瓒一路拨拨砍砍,沿着地势往上走去。林木变化,没多久,前方出现一片稀疏空当。
二人走过去,发现已经走到了一个小小的山坡顶上,山石嶙峋,故而树木难长。
抬头远眺,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得瑰丽,林壑溪流皆笼罩在一片霞光之中。
王瓒此时毫无赏景的兴致,挑了一片较空旷的地方坐下。
他瞅向馥之,只见她正将缠起的衣袖解下。王瓒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间,一颗明珠泽光莹润。
“夜间深林危险,不若先在此将就。”他将头靠在后面的山石上,不紧不慢地说。
“嗯。”馥之道。待广袖和裙裳解开,理了理,也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前坐下。
王瓒瞥瞥她裳角上一片凌乱褶痕,不言语,只闭目养神。
huáng昏的山风缓缓chuī拂,王瓒汗湿的发间丝丝凉慡,惬意不已。没多久,心头忽然想起一事,他睁开眼睛。
“你可带了雄huáng?”王瓒看向馥之,问道。
“未曾。”馥之道。
“为何不带?”
馥之瞥瞥他:“为何要带?”
王瓒觉得口gān,撇开眼,不再与她说话。正待看向周围的乱石糙丛,忽然,“啪”地一声,一件物事落在王瓒面前。拾起,却是个香囊。
他讶然看向馥之。
“此物以菖蒲艾糙之属制成,君侯权以避虫。”只听馥之道。
王瓒嘴角动了动,一把将香囊收起。
夜色很快降下,林壑中寂静一片,仍听不到一点人声。
天幕中星斗稀少,月光正圆,却似笼着薄纱一般不甚明朗。
馥之望着天空,思绪回转,忆起教场中的那一瞥。
他如今在做甚?可是在寻我?馥之想着,面前似乎浮现顾昀的脸。心头有些热热的,却又隐隐惴惴,只盼着他快些来……
王瓒伸伸懒腰,看向不远处静静坐着的馥之,月光淡淡地洒在她脸上,似隐似现,只看不分明。
夜风chuī来,渐渐有些凉意。附近的山林中,时而传来几声夜枭的鸣叫,神秘而凄厉。
王瓒忽然想起一则被自己嘲笑许久的荒诞典故。
古时有一士,人称司徒子,从中山国往郑国,于山中路遇一美貌女子。女子恐山中有猛shòu,请随往,司徒子应下。夜宿山中,时有鸟shòu之声入耳,女子恐惧,请与司徒子同宿,司徒子未应;少顷再请,司徒子仍不许;反复数次,司徒子皆拒。待至郑国,一日,忽见使者来迎,原来那女子竟是丞相之女,丞相感赞慷慨相助,又感其胸怀端正,将女许给司马子,传为佳话。
我自然不做那等酸人。王瓒心中鄙夷道。
想着,他敞然许多,闭上眼睛,深吸口气。鼻间似带着些未知的味道,幽幽甜甜,若有若无。
“为何不说话?”王瓒忽而慢悠悠地出声道。
馥之回神,瞥瞥王瓒那边,没有应话。
没有光照,谁也看不到对方神态。王瓒睁开眼睛,也不继续作声。
“君侯想说什么?”馥之问。
“上天下地,五湖四海皆可。”王瓒悠然道:“扁鹊想这般枯坐一夜?”
馥之想了想,觉得他这话有理,却也突兀得很:“不知君侯yù从何说起?馥之不会清谈。”
王瓒在黑暗中将她鄙夷一眼:“你真是姚伯孝之女?”
馥之听出了他的口气,不以为然:“馥之不似君侯,先人从未教我清谈。”
王瓒更不以为然:“我父亲也从未教过我。”
馥之讶然。
王瓒清谈,馥之曾经见识过,遣词风度皆堪为上品。士族清谈之好由来已久,青出于蓝,她一直觉得这必是代代相传才能办得到的。就像谢臻,他的父亲当年也以清谈闻名,谢臻说话时的气度与他父亲颇有相似之处。
“今日是你生辰?”王瓒似乎不想再继续这话题,忽而问道。
馥之愣了愣:“我……”
正要答话,这时,一阵呼喊声隐隐传来,似乎有很多人在一起叫唤。
二人一惊,忙打住说话。过了会,只听声音愈加清晰:“……虞阳侯!姚女君!”
馥之和王瓒顿时大喜。
王瓒振奋地起身,双手拢在嘴旁,大声答道:“在此!”
只见火光在漆黑的树林中隐隐闪动,王瓒又喊了几声,没多久,一队手持火把的人出现在面前,看装束,正是羽林卫。当前一人,身姿挺拔,快步向他们走来,正是顾昀。
顽疾
火光将四周照亮,视线相对的瞬间,只见顾昀的眉间似乎一下变得敞亮,忽然朝这边奔跑过来。
“甫辰!”王瓒招呼道,微笑地迎上前去。
顾昀看向他:“无事否?”
“自然无事。”王瓒自得地笑。
顾昀颔首,却将眼睛转向一旁的馥之。
火光下,只见她静立地望着自己。
顾昀没有说话,只将她细看,神色间带着紧张和小心。
感觉到那热切的目光注视着自己,馥之又是欣喜又是羞赧,喉咙里似卡着什么,只小声道:“无事。”
顾昀仍盯着她,低声问:“真的?”
馥之脸上浮着热气,点点头。
顾昀再将她打量,过了会,似终于确信了一般,唇边释然地微笑。
“果然在此!”一个声音忽而传来,二人望去,只见曹让走了来。“羽林卫在桐渠寻了许久也不见踪迹,幸而将军缜密,领我等寻来这支渠,这才见到那木舟!”见礼后,他笑呵呵地说。
馥之抿抿唇,不禁再看向顾昀,只见他额角的汗水淋漓闪动。方才的担忧早已散去,一阵暖暖的蜜意渐渐漾满胸怀。
火光下众目睽睽,馥之瞥瞥四周,觉得有些窘迫,却又心安无比,笑意不觉地染满双颊。
忽然,她发现王瓒立在一旁,正看着他们。
“方才多亏了虞阳侯。”馥之对顾昀道。
“嗯?”顾昀看向王瓒,笑起来,道:“仲珩向来足智!”
王瓒看看顾昀,片刻,笑了笑,却抬头望向天空中的月光,道:“即寻到了,便回去吧。”说完,转身带头朝山坡下走去。
下山时仍是原路,虽火把光照摇摇曳曳,却有大队行人在前方开路,又有顾昀牵着手引导,馥之走得稳当不已,丝毫不觉费力。
到岸边的时候,只见四五只大舟一列排开。王瓒登上近前的一只,在舟板上坐下,待抬起头,却见临近的一只舟上,顾昀正伸着手,将馥之从岸上扶下来。馥之低头看着桥板,带着些小心。待双脚落到舟上,她抬头与顾昀相视,两人脸上皆露出会心的笑意……
王瓒忽然把头转开。
方才攀老松时如何不见这般斯文?心里嗤道。
舟人将楫撑向岸边,大舟缓缓离开,逆流驶去。
淙淙的水声又充溢在耳边,之前忐忑的心qíng却已不再。
馥之在舟板坐下,转头望去,顾昀立在舟首,单衣下,身形在幽暗的夜空中显得笔挺而颀长。
再望向头顶,圆月仍挂在天上,朦胧的月光下,两岸山林崔巍。
夜风缓缓chuī来,柔和而清凉,满是糙木和露水的芬芳。馥之闭上眼睛,深深地吸口气。
“可觉得凉?”顾昀的话音忽而响起。馥之抬头,却见他已经走了过来。
“不凉。”馥之笑笑。
顾昀目光柔和,片刻,望望四周,在她身旁坐下。
馥之看着他,唇边含笑,却不言语。
似乎觉察到她的目光,顾昀转过头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好一会,只听馥之低低地说,声音如轻风拂过。
顾昀目光凝住,片刻,唇角深深扬起。他没有说话,转过头去,却把手伸过来,将馥之的手握在掌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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