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敛着浓眉看着她,最后没有说什么,挥手示意仆役们退下,又唤来了府内的小丫鬟引领着玉珠先回到她未出嫁前的闺房里净面换衣——西北到了晚上风沙甚大,玉珠的那辆简陋的驴车显然是四面透风的,在用饭之前,自然是要好好梳洗一番。
待闺房的房门打开,跟在玉珠身后的珏儿微微惊叹了一声,等到小丫鬟打了温水,又取了衣服放在榻上转身出去后,她有些掩不住惊喜地说:“六姑娘,这里简直跟您出嫁前的布置是一般模样,就连您绣了一半,放在笸箩里绢帕也好好地放在那呢。可见,老爷和夫人还是疼爱六姑娘您的……”
玉珠立在屋内,也细细打量着四周的帷幔摆设,这间屋子是她住过八年的。按理说应该闭着眼都能记忆起这里的桌椅布局。可是现在再站在这里,却有些恍如隔世,剩下的也不过是记忆里仓促出嫁时满眼的红色而已……
而今出嫁时红烛朱幔皆已经撤下,又恢复了昔日模样,留着这屋子的人,也算用心得很。
珏儿也恍惚想起了当时的伤感,正想宽慰六姑娘几句,却见她已经早就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泰然,也不急着洗漱,反而转身打开了屏风后的拢箱,翻找了好一会后,终于翻检出了一个压在衣物下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包裹着的是一整套的雕琢玉石的器具,只是那工具都老旧得很,一看就是新物。
翻检到了这包袱,玉珠的脸上倒是浮现了几许真心的笑意:“总算找到了。”
就在这时门外便传来脚步声,高扬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六妹,你可回来了?”
说话间,一个俏生生的姑娘招呼也不打地直闯进了屋内。
来者正是萧府的五姑娘萧珍儿。算起来,她与玉珠乃是同岁,芳龄十六。只是生日比玉珠大了二月而已,至今尚未出阁。这位萧家正宗的小姐与萧玉珠一向亲近。
当萧珍儿满脸堆笑地入了屋内,看清了眼前的久违的六妹时,着实愣住了。
想当初玉珠初入府中时,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娃娃,穿衣做派与西北大院里那些个流淌的鼻涕的娃娃们大相径庭。萧珍儿到现在都记得,那个被祖父抱下马车的小姑娘身着一身高高束腰的黛粉色纱裙,外罩着一件宽袖的小衫,长长的头发并没有抓成发髻,而是柔顺地垂到腰间,手腕上套的也不是小女孩寻常看到的银镯,乃是一串雕刻有花生的玉手链,套在那白嫩纤细的手腕上,愈发了润泽通透。
这哪里是孤女,分明是王母身旁的小仙女下凡了嘛!
不光是她这个还没有什么见识的孩子,满院子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被这个骤然降临在萧府的jīng雕细琢的女娃所吸引。
这种种震撼细处,就算时隔多年,萧珍儿仍然记得清楚,以至于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总是不自觉地在穿衣打扮上都是处处模仿着这个六妹。
而这六妹也懂事,她入府时穿的那件样式别致的纱裙,还有那串花生手链在她入府不久后,便被她主动地送给了萧珍儿,小孩子的qíng谊原本就比成人来得容易,这等善解人意的孩子怎么能不让人心生喜爱之qíng呢?
从那时起,萧珍儿真心实意地接纳了玉珠作为自己的妹妹。
可是少女的天xing里又总少不得天然而微妙的攀比。
虽然她对于六妹被夫家休离的遭遇满是同qíng,可听闻下面的丫鬟说六姑娘一身寒酸的素黑,只坐了辆驴车从后门回府时,心内在微微唏嘘的同时,又有了些微的优越之感。
第3章
西北姑娘嫁人都是赶早不赶晚,她身为萧府的五姑娘,却因为一直对夫家挑挑拣拣,年及十六还未曾许下婆家。如今眼看着年岁渐大,入夜时也有辗转难以成眠,可是如今与六妹相比看来,自己这般严苛挑拣也自有益处,总好过六妹如今的尴尬处境。
怀着这般微妙心思,她便赶在用饭前,前来见一见如今láng狈的六妹。当然,她并非全然抱着看笑话的心思,在赶来前还特意拣选了几件自己新做的衣服准备赠给六妹。
可是入了屋内时,那映入眼帘的丽影,却让她骤然轮回到了六岁那一年惊鸿一瞥的光景。
只见那本该被不堪姻缘磨砺的容貌,丝毫未减半分绰约,没着半点粉黛,却青chūnbī人,褪尽了十四岁时的青涩,展露出几分说不出的曼妙。
除掉了黑色外氅后,她只穿了一件掺了麻的棉布素白窄裙。看那样式也是市面上没有的,约莫着是她自己手工裁剪的,可看似简单的窄裙明显带有前朝的不羁古意,裁剪得甚是简单,却将纤细的身形衬托出几分前朝士族的洒脱俊逸。
而那乌黑的长发被一只蝉形玉簪挽起,那簪子也不是如今流行的繁复花纹jīng雕式样,跟她通身的素雅一般,造型简单却又流畅而别致。
对应着六妹的一身超然脱俗的素雅,萧府的五小姐只觉得自己这一身特意换上海棠迎chūn的彩绸霓裳,竟有种说不出的艳俗来。
玉珠倒不知自己五姐内心流转的种种,她早已习惯了萧珍儿的不请自来,当下微微启唇,一边将落在颊边的碎发轻轻拢在耳后,一边说道:“五姐,好久不见。”
这般相形见拙后,萧珍儿倒懒散了攀比的心思,回过神来后,便只拉着玉珠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可真是心狠,一去两年,竟然从来都不会来看看爹娘和我。”
萧珍儿从小就是个略缺些心肺的,说这话时,是真心实意地忘了当初是娘亲qiángbī着六妹嫁人是那一节往事了。
玉珠并没有说什么,只轻轻道:“原是我的错,早就应该回来看看的。”
说话的功夫,前厅已经派人来唤人送饭了。
玉珠只是简单地洗漱了一下脸,并没有换衣服,拢好了头发后,便走出了闺房。
而萧珍儿也有些不好叫玉珠换上自己那配色艳俗的衣服,便携了玉珠一同前往饭厅。
萧家虽然是经商的人家,可毕竟从事的乃是玉雕这类文雅的营生。是以屋内的的摆设也较于那些商贾之家典雅很多,一派富贵人家的祥和之气。
此时楠木饭桌上已经布好了酒菜,除了老祖宗外,一家子人基本已经到齐了,不过萧家的二姑娘如今在宫中服侍皇上,而萧家的老三萧云又在外求学,所以留在家里的除了大少爷和五姑娘外,只有还未成婚的四少爷萧雨。
玉珠朝着坐在饭桌主位上的萧老爷和王夫人施礼。王夫人的表qíng寡淡,可是萧老爷倒是有些百感jiāo集,温和地说道:“孩子快起来吧,回来了就好,坐着说话。”
玉珠低声谢过了父亲,这才抬眼打量到在饭桌旁坐着一位脸儿生的女子,不过看她开过的脸上又新长出的些许的绒毛,立刻醒悟到这应该是大哥新娶的妇人陈氏。
果然还未及坐稳,就听到了王夫人冷冷说道:“这位是你的大嫂,还不过去给她施礼问好!”
玉珠复又起身向陈氏问安。那陈氏不知为何,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丈夫萧山骤然yīn沉的俊颜,只是丈夫并未看她,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六妹……她连忙扶起玉珠,柔声细语道:“六妹不必拘礼,只管拿我当是家姐便好。”
王夫人却听得甚是不满意,冷声道:“长嫂就是长嫂,岂可乱了辈分?”
语调略显生硬,这话顿时让饭桌上的场面骤然变冷。萧山一双浓眉微微蹙起,冷声道:“娘亲你头痛病症不是有些发沉吗?当少说些话,免得费了心神入夜又受罪!”
这话便是当着众人提点自己的母亲,谨言一些。可母子俩积年的龃龉俨然已经冒了头的脓包,经不起半点触碰。
萧山这几年在家中愈加有家长的架势,若是别的事qíng,王夫人是不大愿意招惹儿子不高兴的,但事关这王家的弃妇,王夫人是一百个中气不顺畅。当下竟没有收嘴的架势,径直说道:“怎么?我是哪一句说错了?她若是牢记辈分长幼,进退得宜,何至于在王家勾搭了我大哥的儿子,闹出了嫂子与族弟被捉jian在chuáng的丑事!”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尤其是萧珍儿和老四萧雨,是头一遭听闻六妹被夫家休离的细节真相,登时惊疑不定地望向立在厅堂中的玉珠。
萧山再也按捺不住,正要冲母亲说话,可是萧老爷先将端着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面上,猛喝一声:“够了!当着儿女的面胡乱说嘴,也不怕全失了为人母的德行!”
王夫人被儿子丈夫这般贬损,心内的委屈如新掘的水井般,尽是喷薄而出,继续怒目瞪向了玉珠竟是不肯歇嘴儿的架势。
厅堂里还没有开饭便乱作了一团。可是事主却一直沉静如水地立在那,当不堪的丑事被养母揭露时,如画的眉眼竟然连动都未动半下,只是眼神略微有些涣散,不知在神游着何事。
直到厅堂里声音愈加的杂乱,才微微一福道:“是袁玉珠的不是,不该给府上增添烦乱,便不再多作叨扰,告辞了。”
说完,转身便想离开。就在这当口,老祖宗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厅门口,陈年的积威只需重重跺一下手里的桃杖,便让乱成一团的厅堂安静了下来。
老妇人在婆子的搀扶下缓步入了厅堂。一双隐藏在褶皱里的眼,不怒自威等瞪向自己的儿媳——王夫人。
王夫人在丈夫前的泼辣登时减了大半,连忙起身前去搀扶婆婆:“娘,快请坐下,就等你前来开席了。”
老夫人和缓地看了准备告辞的玉珠一眼,温言说道:“孩子,请你的是我,岂有我没到,你却先走的道理?”
说完竟是甩开了王夫人,亲自挽着玉珠的手,拉着她一同回到了饭桌旁。
老祖宗在主位坐下,而玉珠便坐在了她的身旁。
有了婆婆在场,王夫人再不敢如先前那般声张,却犹自有一口怨气没出,只能立在一旁qiáng自按捺。
老祖宗坐定后,屏退了一旁服侍的仆人,又关上的饭厅的大门,这才抬眼看向自己的媳妇,不温和不火地道:“你自加入我们萧府,便是我们萧家的媳妇,那王家虽然是你的娘家,可是在你该是心向着哪一边,不用我讲也应心内有数。若是不懂,那就回娘家呆上个一年半载,捋清楚了,再回也不迟。”
王夫人听得一阵心惊,婆婆这是要赶她出府的意思,当下连忙出声道:“母亲,媳妇要是有错,自管教训便是,怎么说出这般听了让儿媳难心的话来?”
老祖宗看了微微垂头的玉珠一眼,突然声音冷了几分,接着道:“若不是心偏得离了谱,浑忘了自己是萧家的媳妇,怎么方才能当着仆人的面,说出那等昏话?六丫头是个怎么样的孩子,你不清楚?再说你那个大哥家的儿子王云亭又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趁着中秋节,家人们都在花园赏月的光景,将堂嫂骗至书斋意yù不轨!若不是玉珠抵死反抗,用锥子扎伤了那狗儿的大腿,还真是如你所说,要被捉jian在chuáng了呢!”
52书库推荐浏览: 狂上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