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国舅爷是狄人,定然对萧进钦佩不已——只可惜,他是东明人。国舅爷眼皮都不抬一下,笑应:“萧使君,别来无恙。”
此时又听那几名栽倒的狄使嚷嚷着:“谁倒的豆子,有胆就给你大爷我滚出来!”
萧进下了马,朝身旁的人目视一眼,便有人上前擒住那几名狄使,并以狄语疾声训斥。
萧进这才转向沈适等人:“这些家伙丢了人还不知反省,让诸位见笑了。”他礼数周全,用的还是东明语,让众官员好受了不少,顿觉这人跟其他蛮夷不同,纷纷上前寒暄——全然忘了若非方才的意外,萧进也将略过他们直入临京。
国舅爷往狄使中扫了一眼,却见一人脸色铁青,忿忿地盯着萧进。一转头,却见沈适也没动,同样注视着不再前行的狄使队伍。
国舅爷轻笑问道:“从之,你也觉得那人才是正使吧?”
听得国舅爷一声“从之”,沈适微愕,恍然竟似回到了从前。那时这人也总是笑嘻嘻地问:是不是?从之,是不是?
沈适默然地点点头,然后迎上前去,朝那脸色难看的狄使问好:“使君舟车劳顿,还请随我等入城接风洗尘。”
那高鼻鹰目的狄使脸色稍稍转好,可还是冷冷地用狄语答了句“没听懂”。 北狄国内也并非一团和气,有萧进那种积极挪用东明政法的人在,当然也有一心维持狄国旧制的人。很显然,这人正是后者:对东明的一切事物都嗤之以鼻。
心底暗中估量的同时,国舅爷也笑着上前以狄语转述沈适所说的话。
好在这时负责接待来使的鸿胪寺官员也察觉有异,赶紧迎上来做回自己的差使。萧进笑了笑,站回属于副使的位置,一番闹剧才算收场。
沈适跟国舅爷的差使却都还没算完,循礼将狄使迎至官驿后,又得立刻入宫复命。本来迎来使只需鸿胪寺出面,可自从定下靖和和议,东明就得奉狄国来使为“上使”,为表郑重,还要派出朝中重臣以及皇室中人来迎。
兴许是因为官驿离皇城极近,沈适与国舅爷都没乘轿,而是以步当车并肩而行。
没走出多远,雪忽然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国舅爷漫道:“又下雪了。”
沈适本来还想问那倒豆子的人是不是他安排的,这可真像他的做派。只不过话在口里转了几个弯,终究是说不出口。猛然察觉已经生疏到连打趣有不可能有了,沈适心中惘然,也只能轻应:“是啊,好大的雪。”
国舅爷静默半饷,又问:“听闻令郎染了风寒,可有好转?”
提及家中幼子,沈适神色柔了几分:“已经好起来了,又跟着李老学文。”
“那就好。”
然后一路无话。
临京不是当初的汴京,南朝廷不是当初沈适立志效命的北朝廷,国舅爷也不是当初那个拉着沈适逃学胡闹的吴怀璋……沈适已有了良妻嘉儿,背后是朝中清流、是随朝廷南迁的北地士族,宏图大展指日可待;国舅爷却终日与商贾为伍、被斥为“卖国贼子”的jian佞之辈……无话可说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在国舅爷以为这静默要持续到最后时,沈适的声音却蓦然轻扬:“听说国舅府中有一人名唤元清?”
国舅爷微愕,而后笑答:“确有此事。”
“小心此人。”
沈适这话说得极低极轻,出他之口,入国舅爷之耳,再无旁人可闻。
国舅爷顿步,静静地望着仍在往前走的沈适。
沈适念旧、沈适重qíng,这品xing固然是好,可他们终究是两条道上的人,心慈手软……可不行。
事已如此,就让他再推上一把吧。沈适也是时候该明白对敌人仁慈不得,否则必会遭难。
还有远在荆南的厉行……也一并来好了,什么旧qíng、什么知jiāo,什么忠jian好恶,一次分个清楚。
国舅爷笑笑,缓步跟了上去。两人依然是无言地走在雪中,直至到了勤政殿外,才分站两边等候赵德御召见。
此时新落的细雪已覆盖他们踏出的两行足印,悄然抹去了他们一路走来的行迹。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此时离临京极远的荆南路正下着鹅毛大雪。北地严寒,chuī来的风都刮进了骨子里,积雪的旷野之上,竟有近万营房扎驻。而营寨不远处的一处高地立着的披甲武将,竟是驻守荆南路的厉行与杨玄。
两人静默地看着寒风中更显萧瑟的营地。
“临京那边传来密报,敕也南已潜入吴府。你是故意泄露豹令所在、再命人暗放敕也南的吧?”半饷之后,杨玄开口。
“没错。”
杨玄手按刀柄,问道:“为何一定要与‘他’jiāo恶?”
厉行轻闭眼:“你觉得huáng潜善是怎么样的人?”
杨玄语带轻屑:“目光短浅,只知追名逐利。”
“这种人就算仗着拥立之功得势也不可能长久,可这么多年来他却稳坐相位!当日李老罢相,huáng潜善本该一同遭贬,可他的官位却不降反升……暗中相助的人是谁,不难推想吧?”
“你是说,‘他’早在那时就已投向huáng潜善?”
“不,”厉行蓦然睁眼:“他根本不打算投向哪一派!”他最早认识那个人,也知那人最深!厉行沉声道:“就算是官家也没能让他一心效命,何况是huáng潜善?在他眼里只有两种人,一是可利用的,二是利用不了的。但凡入了他眼的,都将成为他手里的棋子!这些年他是帮了huáng潜善不少,可huáng潜善如今的处境如何?照样是岌岌可危——捏住对方的命脉,驱使对方替他达成目的,这就是他所要的。”
见杨玄愕然,厉行望着那静穆的营地,语调沉凝:“他做的还远不止这些……官家对他的宠信与日俱增,若不除,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敕也南能成事吗?”
“不能,以‘他’的能耐,应该一开始就会察觉敕也南的身份有异常。”厉行铁口直断,“但是我在赌。我赌他明明知道敕也南有异,还是会留下敕也南——以他的个xing,一定会设法借敕也南引出背后的人,甚至借敕也南的口把背后的人推向他设好的陷阱!”厉行神色冷厉:“只要他把敕也南留在身边就够了。年末将近,狄国催缴贡银的使团也该来了吧?听说使者里头也有不少北羯人。”
“你是想让敕也南联合他们……”
厉行点头应是:“敕也南绝非善与之辈,他就一定会设法夺回豹令。有豹令在手,他回到北羯之后就能轻而易举地夺回大半兵权了。”
“敕也南在北羯的地位极高,我们就这么放他回去?”
“不是我们放,是‘国舅爷’放。”
杨玄皱眉:“可算起来总归是我们纵虎归山。”
“纵虎归山又如何?他要重夺大权,北羯就会有一番内乱,北羯是狄国的一大附族,它乱了,其他的也许也会跟着乱。这对我们来说,有利无弊。”厉行说:“驱láng并虎,也属兵家常法……只可惜其他人不会这么想。恨‘国舅爷’的人多得是,这包藏外族的罪名,他总要担着的。就算到时真的没人跳出来,从之也会联合言官上表弹劾。”
杨玄望着站在前方的厉行,心底生出一种陌生感。这两人正进行着一场旁人无法看清的诡谲棋局,每一步都饱含深意,每一步都淬着毒。
向来磊落行事的厉行,也在一次次暗里的jiāo锋中逐渐改变!那些他最痛恨、也最不擅长的诡谋早就瞒不过他的眼睛,甚至用起来都已得心应手。
不知怎地,杨玄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意外撞见的那一幕——那是汴京厉家宅外,年仅十余岁的国舅爷不知为何坐在那里流着泪,口里忿忿地说:“不来了,再也不来了!”也许当初言者、听者都只当是一时气话,可如今看来,这话却是成了真——两人当真再无半分jiāoqíng。
所谓世事弄人,正是如此。
第9章
临京城外有祁江,祁江上沿有凤栖山。凤栖山起于云泉湖,前些年国舅爷差使几个大商会绕着云泉湖建了长廊与亭榭,卧湖的长桥也没落下,沿岸栽着垂柳与绿杨。一眼望去,湖光潋滟,翠蔚成yīn,可谓赏心悦目。若得三两知己闲步廊下、共酌亭中……何等快意!
当初国舅爷这么撺掇赵德御时,李伯纪等文臣也是在场的,虽然被说得心动,可还是秉着“恶国舅说的都该反对”的心思,登时语调激扬地反驳:“大明正处危难之际,哪还有闲钱修这些没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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