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说到最后,竟是越来越凄惶:即便知道孰忠孰jian,孰对孰错,又有何用?谁又能耐一一改变?区区凡人想改易天命,无异于螳臂当车,便是自己生在武勋世家也难以成事,何况是这出身贫寒的小娃儿?
见小娃儿又恨又怒地盯着自己,‘鬼’不由苦笑:“不说了……以后都不说了。纵然知道了又有何用处,你又如何改变得了?罢了,我还有一丝魂元留在你体内,等你想听我说的时候,再想办法唤醒它……为什么不告诉你怎么唤醒?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时岁,命数……东明啊!东明……”说罢竟就此消失不见。
此时‘鬼’已把小娃儿困在梦中一年有余,几乎把百年来的大势与更变都说了一遍。
那最后的悲叹,年仅七岁的小娃儿却是不懂的,可他晓得这个将自己困在梦里的‘鬼’终于不在了!
他一骨碌翻下chuáng,想要去跟双亲报喜,可走到那主屋时,却蓦然住了脚。
屋内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小妹,一个傻子换那孙继一个功名,你还不愿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小儿子想啊!你养着那傻子,除了废粮之外又有什么用?看着碍眼!你就应了吧。”
隐忍的啜泣从里面传来,最后那曾无比慈和地哼曲儿哄自己入睡的声音终是说:“再两天,两天后你再来。”
小娃儿一呆。他不傻,相反,他比谁都晓事。听完屋里的对话,他像是被人当头大了一棍,又闷又疼,浑浑噩噩地走回了房里。约莫是因为chūn寒料峭,他冷得发颤,卷起被子又睡了过去。
这次没有梦,他一直厌烦的那个‘鬼’当真没有再出现。可是心里却更冷了。
隐隐约约地,他感觉到有人在为自己拉好被子。那双手从他出生开始就抱着自己,那么好那么好,可是——两天啊,两天再来。再来做什么呢?这个年代不能算好,真的不能算好,就好像‘鬼’所说的,有些地方吃人ròu的也不是没有,jiāo换儿子来吃的也很常见。他们这边虽然没有这么可怕,可也有一个骇人的风俗:杀人祭鬼!杀童男童女来祭鬼求安。
他虽然小,可是他也是知道的啊,都知道的啊……
他把自己藏在被里,咬牙呜咽着。
又是大半夜过去,清晨一声jī啼传来,又有人走进房里。不是昨夜悄悄看了自己许久的母亲,却是光头的好友郝光。
“泥鳅泥鳅,你再不醒你阿母就要把你送去‘祭鬼’了!快醒来啊泥鳅!”这面丑心善的小和尚又急又气,发狠地说:“卖蛐蛐笼的钱你藏哪儿去了,快醒来分我!”
见chuáng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小和尚红着眼走了。
躺着的人仿佛仍没动弹。
却已是泪流满面。
两天转眼即过。这两天里,孙母总会在半夜来到他房里,看了又看,瞧了又瞧,仿佛有千般万般的不舍。
可是这一天终究是来了。他也知道原来是大舅搭的线,只要把他jiāo出去,就能许父亲一个功名。
坐在地牢里,小娃儿不动也不言,只静静地看着cháo湿的地面。
要死了吗?依着以前的机警,他也不是逃不出去,纵然他‘睡’了一年多,这地牢也困不住他。可是他要逃吗?要逃吗?
他又想起那‘鬼’曾说“他恨官家昏庸,可是他仍愿为东明一死,东明养他育他,他若不报,畜生不如。”
父母养他育他,他若不报,畜生不如。这是骂人的话,他不要担着。
那‘鬼’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母要子死,子又怎么能偷生?所以他不逃。
然而世事总是难料。谁会知道,在祭礼当日,当朝大儒李伯纪会刚巧在县里落脚?
这位一身正气的好官叹息一声:“杀人能祭鬼,杀何以祭人?”然后让左右救下那沦为祭品的娃儿,离开了这偏远小县。
也从此改变了他的运格。
然后大胡子义父收了他做义子,李伯纪保他入国子监,郝光找来了,厉行也成了他的知jiāo,日子过得很快活。过往种种已深锁梦中,再也不曾记起。
直到义母死在匪贼刀下。
那么好的义母啊,比母亲更慈和的义母……他恨啊!
所以他借厉行的手杀光了那群匪贼。
然而匪贼死了,义母却也活不过来,他也从此失了厉行这个好友。
可日子还是得继续过。
而后遇上个喜欢说毒话的老道,遇上温文守礼沈适,遇上喜欢了小妹的九郡王……遇上许许多多本难有jiāo集的人。
越是年长,越是明白了幼时那梦中‘鬼’所说的话非虚,也越来越担忧靖难降临。
可怕归怕,那一天终归如期而至。
他劝坚守城门的大胡子义父南逃,可这大男人却哈哈一笑:“狄兵有何可惧?死有何可惧?义父决不后退半步!”最后笑声渐小了,低声吩咐:“照顾好你小妹……照顾好弟弟……义父……不走。”
恍恍惚惚地,他觉得那坚定到固执的身形无比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似乎是梦里那‘鬼’说过,百年后,东明国破,无数将士死于城墙之上,闭眼前仍高呼:“东明!东明!”
何其相似啊!这样的人,劝不了,也无法骂他愚傻——可敬他可畏他,却不能折了他的心志,否则他们宁愿一死。
“纵然知道了又有何用处,你又如何改变得了?”
梦中之‘鬼’最后的叹息,再次在他心底清晰起来。如果早些重视起来、早些谋划好,或许还可以改变!还是可以的!
他找上了老道,将那梦中之事一一相告,求他唤醒体内那丝魂元。
最后他与那‘鬼’在梦里谈了十天十夜,直至那丝魂元尽散,才重新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只是此时他已不是孙家子,亦不是那吴怀璋,他身上已多了那来自百年后的托付,与那无数鲜血浸透的悲怆。从此笑不由己,哭也不由己,喜忧只与国运同。
第22章
一晃又是大半个月,就在东明使团即将抵达梁州、眼看临京在望时,一个老熟人急匆匆地夜会国舅爷。
竟是久伏北狄境内的好友郝光。
“党项北袭!机会,这是一个机会!”啪地关上身后的窗,郝光就兴奋地道:“如果cao持得当,此事大有可为。”
国舅爷不由暗叹:怎么如今他认得的人都不爱走门?可他还没出声,就有人冷嘲:“就为这事扰人清梦?”
光头郝光见鬼似地盯着那懒躺榻上的方笑世,不是因为被讥讽了,而是因为他出现在国舅爷房里!
愣神老半天,郝光一拍脑门:“果然只能在这儿,否则萧进不可能下狠手。”
方笑世瞥了他一眼:“脑筋倒还能用。”这夸人的话从他口里说出来,总有些不对味。
郝光也知道方笑世言语向来淬毒,就是对上狄国国相萧进他也敢指着鼻子大骂,自己就更不用说了——能得一句半夸半损的话那是幸事。
郝光一双天生带着几分猥琐的小眼在国舅与方笑世之间逡巡,支吾了老半天才问道:“你们早就知道党项会在这时候袭击北地?”
被吵醒的方笑世轻蔑一笑,仰头喝了口酒:“年初西夷党项人刚死了头领,都忙着争权呢,chūn耕误了不打紧,他们本就不靠这个吃饭;可不曾发兵抢掠别国就不成了,他们举国上下都靠这个过活,不gān怎么行?再说这会儿大势初定,他们也需要这一战来立威。党项人,可都是崇尚武力的,你不亮出刀子,没人会服你。可这会儿杨家军驻蜀中,蜀道又艰险,他们敢过来吗?不敢。所以只能挑软柿子捏,比如归了狄国的陕州,其将、其官、其民总不是一心的,要拿下固然不易,可要抢完就走呢?绝非难事。那么党项人北袭又何必大惊小怪?”
一番话说得郝光很服气:“难怪萧进留不住你就下令绝杀。”
方笑世说了这么多却不只是为了给郝光添堵,他抬手晃了晃手里的小小雕花坛,目光却落在国舅爷身上。他回东明,其实只为了国舅爷一人而已。这人待谁都亲,但与谁都不亲厚,心中图谋无人能懂,可他却隐隐摸到一些棱角——这也是有赖于十年来他在上京所触及的机宜。赵德御信国舅爷,可不仅仅是因为国舅爷是吴皇后长兄,而是因为他们君臣的诸多计议都是由国舅爷cao持的。大到当年的靖和和议,小到各地qíng报的搜罗,哪样没国舅爷经手?
可他功劳不占,品阶不求,一转头又以国舅身份结jiāo商贾、以司农寺少卿之名设那“标金宴”。这些年东明兴农兴商,赵德御民望越来越高,哪缺得了他的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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