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琼州府衙还没有被拆掉。方笑世进去转悠了一圈,欣慰地道:“虽然缺砖少瓦,屋顶漏雨、四面漏风,牌匾掉色,柱子掉漆,但屋架子还是在的。”
琼州通判王大志听得满头大汗。
琼州下辖二十三个小县,不满两百户的下县占了大半,几个刚刚满四百户的“大县”又是不服管的,呆在这种鸟地方一辈子都出不了头。通常这种下等州都由他们这些通判兼任知州,哪知上头会把一尊大神放下来?
见方笑世满口嫌弃,王大志赶紧说:“国舅爷要是不满意,可以不住府衙……”
“很满意。”国舅爷驳回之后,横睨王大志一眼,吩咐:“去吧,找人把府衙里里外外修一遍。”
刚从府衙一把手降到二把手的王大志没敢抗命,但迟疑地说:“府库里的钱不多了。”
“不必从府衙出钱。”国舅爷笑了笑:“去找人吧。”
“国舅爷,官不修衙啊!”王大志所说的官不修衙却是惯例,一来是不làng费铺张以示自己的清廉,二来呢,地方官最久的便是三五年一换,谁愿意出钱替别人修房子?所以府衙破败是必然的。
国舅爷大言不惭:“论为官清廉,有人比得过我吗?不必做这些门面功夫。”
一旁的方笑世讥笑:“‘为官’清廉!为人又如何?”
国舅爷依然毫不羞愧:“为人自然是怎么舒坦怎么来。”
王大志想想也对,在琼州当官确实贪不起来,烂摊子倒有一堆,比方说前些时候大半的县遭了海难,连税收都缴不上。不过对于国舅爷两人的对话,他却是不敢cha口的。
似乎注意到王大志还在边上,国舅爷转头说了句:“王通判再去做个牌匾挂在府衙外吧,写上‘官不休衙’,休闭的休。”
王大志大奇:“国舅爷准备日夜开堂接受百姓鸣冤?那可是很辛苦的!尤其是碰上刁民来捣乱,那可真是吃不消啊!不过若真是不休衙,官府的民望一定如日中天,国舅爷英明!”
“不是我,”耐心地等他说完,国舅爷笑得和善:“是王通判你。”
“什……什么?”
“这人心胸狭窄,最容不得别人不听他的。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太啰嗦的后果是让他觉得你很闲。”方笑世难得好心地解释,“这下好了,你慢慢忙去吧。”这话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
王大志yù哭无泪。
方笑世怜悯地拍拍王大志的肩,跟着国舅爷进了府衙后院。国舅爷突然说道:“你也很闲。”
方笑世笑了起来:“怎么?决定对我委以重任?”
“不敢。”国舅爷漫道:“怎么敢差遣襄樊季淳义季老的孙儿?”
方笑世一直以来自恃的冷静与狂妄霎时消失了,那总是含着讥讽的眉眼冷了下来:“你去查我!”
“对于不请自来的人不查才奇怪,不是吗?”国舅爷仍是云淡风轻:“查到的也不多,说来不过是‘季家少子,少聪敏,有才名,然喜南风,恋同窗好友苏言,其父怒之,逐出家门。夜寻苏言,不得见。遂改从母姓,以笑世为名,远游他乡’……与你所说的也没什么不同。”
方笑世双手松了又握:“我自然是以诚待你!而你?派人去查我!”
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国舅爷没说话,径自进了房。
“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方笑世紧随其后:“我后悔因为那点小事离家,我后悔他们濒临生死,我却还在醉生梦死……我后悔,为了那么一点委屈,就再也没有回去。其实父亲最心软,只要我认了错,他就不会怪我。如果我还在家里,就算打昏了他们带着南逃,我也会让他们活下来的。”所以他不想任何人再提起!尤其是以那种淡极无谓的语气提起!
方笑世说得混乱,国舅爷却听明白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疼钻进心里,软下了向来的冷硬,他缓缓道:“其实你们季家还有人活着。”
方笑世霎时僵住:“还有人活着……”
“你大哥的儿子,眼下跟衡弟一般大。”国舅爷说:“如果你亲自去查,也是很容易查到的。”
方笑世冷讥:“你要回汴京也是很容易的,为什么你连进都不敢进?”
见他像刺猬一样竖起倒刺,国舅爷也知自己的做法确实伤了他。不过他从不隐瞒自己的恶形恶状,怀疑就是怀疑,不信就是不信,他不会假惺惺地装作惺惺相惜。
国舅爷取出一封密信递给方笑世:“这里面说的是你侄儿如何获救和他如今的下落,看不看由你。”说完就关上房门出去了。
接着忙jiāo接,忙布置,直到落日偏西国舅爷才重回后院。
方笑世横坐榻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若不细看,定然没法发现他眼眶微红,有哭过的痕迹。
也许旁人不明白像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哭?但想想那日他说“无亲无友、无处是家的滋味我很明白”,再想想他方才说“最后悔离家”,就能了然了。
世间最难释怀的,就是死别。
见国舅爷回来,方笑世难看地笑了:“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国舅爷也是看过那封信的,应道:“人总会为了某些东西变傻。”
“为什么?明明说‘图的是你的家世,你一无所有了,我只觉得肮脏’,到头来却为了救一个跟他没亲没故的孩子送了命?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他觉得这样很伟大吗?傻才对吧?你说是不是?”
国舅爷没有应。
方笑世又自顾自地说:“傻的是我,你说我怎么就看不清?他说的明明不是真的,我竟然信了,还说什么‘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到头来我才是笑话!”
原来当初在狄兵重围下救方笑世侄儿脱险的,竟是那曾对方笑世恶言相向的苏言!
苏言的心思,国舅爷是能猜出来的。大抵是苏言不愿方笑世因一时迷恋而被赶出季家,因而故意说出绝qíng的话。他大概以为方笑世会回季家,根本没想到方笑世会决然远走他乡。
说到底,不过是yīn差阳错的一段qíng殇罢了。
但qíng爱滋味国舅爷还不曾真正尝过,所以面对骤然获知真相的方笑世他也无从安慰,只能在旁听他缓缓细说——说那府学窗边伴着朗朗读书声的共坐,说那蹑手蹑足去别人院外偷李的时光,说那个光是十指jiāo握就会红透耳根的人,若是一口亲下去,脖子都会泛了红晕……那年少懵懂却渗着蜜带着甜的爱恋似乎怎么说都说不尽。
“我这辈子大概再也不会那样喜欢一个人了。”最后方笑世这样说。
国舅爷想了想,淡道:“我也是。”
也不知是由谁而始,两人又再jiāo缠在一起,仿佛两只失了一切的野shòu在夜幕掩映下互舔着伤口。
国舅爷知他此时需要的不是柔qíng,而是尽qíng的宣泄,因而一反当日有过的缠绵,完完全全地控住了喘息微促的方笑世。密雨般的吻落在他颊边,颈边,双手则在他身上不断挑弄,将他的qíngyù尽数引出。
反复数回,方笑世终于没了气力,隐忍已久的热泪也随那沾满国舅爷双手的银液溢出。眼前这人丝毫不懂qíng爱,眼前这人从来不说好话,眼前这人爱做真恶人真小人……眼前这人跟自己一样,都像是天地间的孤魂。
身体总是轻易屈从于yù望,无论喜欢不喜欢,纵qíng肆意,总能得到快感,那心呢?
有那么多无法挽回的事,有那么多没能做到的事,无一不是追悔莫及,那眼前的呢?
如果没能把握,是不是也会后悔?
依然是luǒ呈相对,依然是紧密相贴,但比之上回,彼此之间仿佛近了一些、又远了一些,某种看不清也摸不着得东西横亘其中,令那原本只是相慰藉的行乐变得氤氲又朦胧。
第26章
翌日朝阳未升,府衙外就闹哄哄地吵开了。
国舅爷刚走出后院,就见到通判王大志焦急地左右踱步。一见到他,王大志就像见了亲娘一样,立刻就热泪盈眶:“国舅爷,不好了!刁民围衙!刁民围衙!”
“刁民围衙?”国舅爷看了他一眼:“哪来的刁民?有多少人?谁领的头?他们为什么要围衙?”
王大志不说话了。通判这职位本来就很微妙,在上等州通判是用来牵制知州的,而像琼州这些下等州则索xing不设知州。如今朝廷把堂堂国舅爷下放,王大志琢磨着这也许是个机会,所以才想借国舅爷的手为琼州做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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