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御哑然片刻,便指着国舅爷笑了起来:“你啊,想出来的主意总是这么惊世骇俗!这么说来他们怎么做都不对了?”
“那倒不是,也有对的,哪样他们没选着的,便是对的了。”国舅爷笑着补充:“当然,仅靠这一桩小事还不足以定论,得再好好考察。”
赵德御总算舒了心,开怀地道:“这样一来他们就没法再催了。”
国舅爷便揖身告退,回到自己本职所在的衙堂——司农寺。
还没走近,就听里头传来一声叱喝:“去!把吴大国舅给我找来!”
阔步踏入司农寺,国舅爷扬声笑问:“远远就听到你的老嗓,找我有事?”国舅爷是从五品的司农寺少卿,平日里什么都不gān,就只招呼底下的官员与司农寺正卿魏光弼针锋相对。
说起来这魏老头儿也是个妙人:当初狄兵南下,老臣们都死守汴京,唯有他吆喝底下的人:“赶紧收拾!一样都别落下,快逃快逃!”然后连他管辖下的官窑燃炉都拆了直奔梁州。
面对众人的斥骂,魏老头连抹gān脸上唾沫都懒,直接捋袖子上任。南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他又带着一班子gān练的官员,百官再不乐意也只能让他继续占着司农寺寺卿的名儿。
更妙的是,这魏老头油盐不进,谁的面子都不给,就算赵德御想放个人到司农寺,没他点头也不成。人称“拗老头”。
“你这混账东西跑哪儿野去了!”魏光弼鼻孔喷着气,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斥骂:“不是说了冬至前后要外出巡查吗?赶紧拿出章程来!”
国舅爷长目微横,旁边候着的官员立刻殷勤地把备好的东西递了上来。
他刚摊开准备照着念,魏老头劈头就骂:“别念了,我看过!又想把事儿都推了下去?你说什么也是司农寺的二把手!还有,你的人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就知道巴巴地讨好你!”
国舅爷乐了:“我的人当然只要讨好我就成了,毕竟我能给他们好日子过。哪像你的人,累死累活,还养不活家中老阿母。”
魏老头儿涨红了脸:“年底你最好也有前几年的好运,否则就算官家也保不住你!”
“你是说我今年的政绩考核也要‘凑巧’比你好上一点?那多不好意思。”说起来国舅爷其实很佩服魏老头——魏老头儿既不屑于与jian佞小人为伍,又跟朝中“清流”不和,人缘比他还要差。
不过敬佩归敬佩,国舅爷还是恶劣地奚落:“老魏啊,既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转头望着追随自己的官员,挑眉问询:“你们说这话在不在理?”
众人纷纷应声:“国舅说的是!”
被沆瀣一气的国舅一党气得不轻,魏老头腮帮子微抖:“这次巡查,你去是不去!”
“不去!”见魏老头脸色越发难看,国舅爷道:“这种事派几个人下去不就成了?不如你也别去了,‘标金宴’就定在冬至当日,你也可以来瞧瞧。若觉得好呢,你也可以凑上一份,就当是为了……那个谁来着?他家老阿母病了的。”
知道国舅爷鲜少记人,旁边的人小声接上:“李义,李义他阿母病了。”
“对,李义。”国舅爷道:“为了李义家老阿母,你就稍稍变通一下吧,魏老头儿。”
被国舅爷直直地刺了回来,魏老头指着他,“你你你”地“你”了老半天,却是说不出驳斥的话。
好事者还把国舅爷所设的宴称为“标金宴”,俗气是俗气,却贴切得很:赴宴者给出的是真金白银,得到的,也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标金宴’的重头戏就在‘投帖’、‘投价’两项,投帖决定的是席次,投价决定的是到场商会能否竞得国舅爷拿出来的东西。其实标金宴上除了售出新农具的设计图纸,还有许多林林总总的新鲜事物,比如上回有人买断的二十余种制蛋新法,如今的红利就让人眼红不已。
不过除了农具,其他事物在出了“标金”之余,每获百文纯利还要取一文分予研发新法的人。这钱国舅爷半文都不经手,直接给了下去,因而国舅爷底下的人不仅卖力,而且还常常自发地到各地搜罗秘方。
用某些家伙的话来说,国舅爷是把他底下的人都诓进钱眼里去了。
然而商贾总归是贱籍,与之为伍名声必将大损——骂名这东西于国舅爷来说好比过耳清风过眼烟云,转头就忘了;可魏老头就不同了:他虽然脾xingbào烈,得罪的人也不少,但毕竟也是名阀出身的老官——这人越老、地位越高,就越爱面子,所以一直都拉不下脸去gān这事儿。
转头瞧见左右满怀期盼地望着自己,魏老头顽拗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咬牙道:“罢了!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且陪你去!”
可惜国舅爷没为他那份慨然撼动,反倒斜睨了他一眼:“这次的投帖钱就免了,下回再不拿出点东西来可不让你进。”
第6章
冬至转眼便到。
国舅爷在天香楼设宴是早就打点好了的,刚到地头就有人上前招呼。魏老头儿见了那奢华的摆设,顿时压低声音骂道:“混账!这得花费多少?”
国舅爷自顾自地解下身上大氅jiāo给侍儿,任由魏老头怎么怒视都不理会。没一会儿,便有人来报:“国舅爷,东西都备好了,上席二十人,中席五十又六人,下席两百又四十一人。”
“我知道了,下去吧。有人来就引他们入席,来齐之后才进来禀报。”国舅爷挥手让来人退下。
魏老头哼哧半天,见国舅爷仍不予回应,又问:“这上席、中席、下席又作何解?”
“递上一千贯的名帖,就坐上席。五百贯的名帖,就坐中席。一百贯的名帖,自然只能坐下席。”见魏老头还有疑问,国舅爷好心地解释到底:“递帖也是有学问的,名帖分量够重的,就能与我同坐一桌,‘标金’也能少一成。轻些的,只能减半成。再少些的,就算我想减,别人也会不服气,只能委屈他们了,你说对吧?”
“一身铜臭,臭不可闻!”魏老头骂咧。
“谁让你闻了?”国舅爷嗤笑:“想凑一份?把你手上的‘筒车’图纸给我吧,下回我会帮你排上一个席位。”这筒车却是一种新颖的引溉农具,国舅爷念想已久。
魏老头驳斥:“做梦!”
国舅爷继续说服:“jiāo到我手里多好,不仅不费事,还能往回拿钱。搁你那儿得层层上报,说不得又会饿死多少人。最多这样吧,他们出的钱一半归你们。”
魏老头不做声。
国舅爷也不在意,悠悠自得地端起茶品了起来。过了半饷,有人来报:“都到齐了!”他仍是岿然不动。
魏老头儿却有些坐不住了:“你还不出去?”
“急什么。”国舅爷老神在在:“你那筒车图纸还没给我。”
魏老头没好气地骂道:“真当我是巴巴地凑过来卖好的吗?我没带在身上!”
“不要紧,那个谁,”国舅爷挥挥手,朝立在一边的官员说道:“李义,那是你一手设计的吧?赶紧地,把图纸画出来,外面可是有不少人在等着。”
被点名的李义迟疑地望着魏老头。
魏老头又想到前些天李义说起李母重病时恸哭的模样,叹了口气:“画吧画吧,画给他。”
国舅爷称了心,顿时觉得这老头顺眼多了,招呼道:“要一起出去吗?”他指指侧边能纵观二楼所有席座、却又不易为人所察的雕花雅窗:“瞧瞧,他们都等急了。”
见有这种便利,本就没打算出面的魏老头坐得更定了:“不去!”
国舅爷领着自己的人出了雅厢。
魏老头转向一边认真描画的李义,“守心,别画了,其实我一直带在身上,你待会直接给他。”
李义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老上司。
“你生xing木讷,藏不住事。那混账东西找过你对吧?他以为故意弄得像记不住你似地,我就看不出来。”魏老头儿骂咧。
李义额头冷汗直冒。
魏老头儿又道:“别急,我没怪你。你家出了那事儿,莫说你没答应,就算答应了我也不会责难于你。我也想了许久,以后我们的东西也jiāo给那混账去处理吧。他这人别的不说,钻营却是挺会的,jiāo给他横竖也比我们捏在手里好。”
李义长吸一口气,拱手作揖:“大人用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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