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初不知哪儿来的风声,似是烦倦了,侧过脸躲过扶笑手中的描笔,半点丹色留在了侧脸,惊得扶笑一愣。
她转过面,眼里神色已看不真切,喃喃道:「淮宵要走了,是么?」
早就收到消息了,卫大人卫惊鸿胆大包天,瞒天过海,顶风作案,不问太子意见,准备了车马粮食,yù送淮宵出城,与北国来的人对接。
太子不知道。
她未来的夫君还在宫里日理万机,身子都快拖垮了,不要命般地,万事处理得妥当,宫里还来人说太子患了些风寒,皇上要准太子妃给太子熬些冰糖雪梨汤送到宫里去呢……
常初的确差人去市集上买了些雪梨,认真挑选清洗了,亲自下厨,当真去厨房做了羹汤来,差人送宫里去了。
不论她多么不满这门亲事,就凭她与方故炀多年的jiāoqíng,岂止是一份羹汤能够担当得起的。
卫惊鸿前些日子来了将军府,搜罗了一大堆好玩儿的市井话本,布偶绫罗戏,和方杏儿同来,两人一唱一和,还试图逗她开心。
她长这么大,满心欢喜地活到十七八岁,没想到在这一年,连笑一笑都是那么难。
常初勉qiáng勾了唇角,却把方杏儿惹哭了。
悲喜,也只在须臾之间。
扶笑听她如此明白,也不再绕弯子,瞒也瞒不下去,便开口道:「那不都是明晚的事么……」
常初眼眶一热:「我能去送他吗?」
「小初,你别这样。」
扶笑见府上的侍女已颇为识趣地出去了,面色缓和了些许,凑过去把常初抱住,手心拢住她耳后的发,一寸寸地捋,劝慰似的。
「他就像南飞的雁鸟,总归是要回去的……」
望着窗外雨落屋檐,常初从那雾蒙之间,似都能看到那日淮宵踏风而来,与她练剑,与她一招一式,少年意气风发,面容俊朗。
思及此处,唇齿间都似有那日芸豆卷的甘甜。
她眼前阵阵恍惚,再一回神,窗外已是漏雨苍苔,哪儿来何处翩翩少年郎,手中御剑。
檐疏雨零,点点成线,都似快结了冰凌,打风chuī却。
扶笑从常初的房内出来时,看那侍女瑟缩地站在一边,面色发白,兴许是已听见之前常初提了淮宵的名字……
近几日来风言风语也传得上好,她心想也是常初和太子合计放出去的。
还真是为了个淮宵,两个人名节都不要了,这算是难得的默契。
扶笑心中无奈,如若世事难以挽回,她自然是希望常初跟太子能够相扶相持,好好过日子,待到太子登基为帝的那一日,常初也母仪天下,最好诞下些皇子公主,能为大裕皇室稀薄的人丁带来些曙光。
她侧过脸去看那侍女,面色略为yīn郁,厉声道:「敢多说一个字,你知道什么后果。」
那侍女吓得不轻,一直低着头,发髻上的步摇都叮当作响,身形发颤,看得扶笑心下一软,医者仁心,还是有些不忍如此呵斥下人。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现下qíng绪该怪了谁,说:「下去。」
扶笑拢紧肩头绒袄,袖口金丝线扎得她手有些生疼,一脚踩进雪里,面色都泛了白。
她想起有一年,也是大雪之时,她被传唤至太子府内为两人看病,清清楚楚且十分确定地看到,淮宵和太子同榻而眠,一个脸红红,一个鬓发都濡湿了汗,眼底若有辰星,那必定是为对方而亮……
胸口一阵钻心的疼,扶笑脚下一趔趄。
世间qíng之一事,大多少有圆满。
命运都是相欠。
……
第二日入了夜,皇城上下一片森严戒备,街头的大红灯笼仍然喜庆得刺眼,激得淮宵心头一阵阵难受。
他的马车已经快到了城门口,车上除他还有两名暗中保护他去与北国jiāo接的侍卫,以及一名卫惊鸿安排的,要一直跟着他回北国,护他周全的侍卫。
卫惊鸿派的侍卫拿着礼部腰牌开道,还未见得有谁胆敢阻拦下来。
去城门口的路上是一路畅通,街上人也不多,青石板路上还有雨后cháo湿之气,空气中的寒冷,此时根本比不上内心的刺骨。
风前横笛声阵阵,不知是哪家的儿郎娇女,倚在亭台楼上,作了《入阵曲》。
那曲调悲壮浑厚,声犹激越,直直拨乱了淮宵的思绪,满脑子都是方故炀在西云,在木辽战场之上,指麾击刺,战鼓星辰的威风模样。
他不是没见过太子临上战场前的郎艳独绝。
当年手起刀落,在太子府的后院里,肩上铠甲耀目,持剑劈砍,一个翻身的动作,都能惹得淮宵心头苏软。
淮宵合衣,自觉肩上袄裘又重了几分,低声喃喃道:「此去一别……」
再见不知是何时。
回国迫切,他时日无多,反复跟卫惊鸿确认数次,是否已与太子通报,自己要走的事。
卫惊鸿十分笃定,将御书房的手谕jiāo予淮宵手中。
上面分明是太子的字迹,金钩铁划,骨气dòng达,清清楚楚写着四字。
「未曾圆满」。
寥寥四字,言之凿凿。
在淮宵心上快要凿出个dòng来,恍若有亡,已忘了身在何处。
他要走的事,已是早就下了决心,这一路走来太苦了,再箍着太子不放,碍他登基,碍他成就,碍他称霸天下,碍他一举灭掉北国。
最重要的是眼前,碍他在皇帝面前,惹多少是非。
爱恨嗔痴,他都尝得够了。
离开这人一寸,就是从他心上生生挖下一块。
可是,人皆有各自宿命,他们肩上的担子太重,却深qíng早陷,却偏偏又太过重要,不懂人间qíng爱如何割舍,如何淡化,如何抛却……
最是人间留不住的,往往是那枕中南柯。
当年博雅堂下的垂髫小儿,亭台大树,夜市钟桥,戏台唱词,每一寸温存,一缕柔qíng,都化作了日后兵戈相见的筹码。
无他处,再无家,亦无府。
马车绕过路口时,远远地一处废墟,是劫难后的博雅堂。
淮宵看着了,忽地抬起头,眼里亮亮的,也不知是对着谁说,只是兀自淡淡道:「还有些许想念博雅堂外的豆腐羹了……」
那侍卫十分尽责地将这句话转告给下面的人,再一层一层地转达,直至被在一路暗中相随的卫惊鸿听入了耳去。
他连忙命人把博雅堂外那做豆腐羹的老板弄起来,急急忙忙做了一份派人端着到城门口等着。
卫惊鸿摸不清淮宵爱甜还是咸的,想着山遥路远,吃清淡些为好,歪打正着,点了甜味。
淮宵一行人到城门口之时,宫内已似得到动静,远处火光冲天,一点簇着一点,连成了一大片,有如山脉之势。
卫惊鸿急了,来不及道别,从旁边人手上端过那一碗甜豆腐羹,jiāo予淮宵掌心端好。
夜深露重,少年略带忧愁的眉眼已有些模糊,面上都覆了层cháo气。
端坐在马车内,手上捧着那一碗豆腐羹,淮宵正挑了帘下来遮住窗,还未来得及再多看一眼这待了十多年的地界,就听耳边卫惊鸿难得朗声的一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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