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将孟透贬得一文不值的西泽师叔,在趙临一战时,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孟透掂得清孰轻孰重,暮涑处于水深火热中,他不能独善其身。他于回暮涑的第三日接下了掌门之位。前一夜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他想到了从前,想到了言昭含。他接下暮涑,意味着他得接受束缚。他无法再选择自己未来的路,他的生命将与暮涑相连。
这一条路,他走得沉重,他站在不定的风波里,斩杀亡魂,有时会觉得自己也是亡灵。他宁愿成为浪子,也不愿成为亡灵。他曾想过要摆脱这样的宿命,隐姓埋名,带着言昭含浪迹天涯。
然而这一条路,他走得依旧沉重。他悲哀地发现,他根本守护不了他想守护的。言昭含为了他,枯竭灵力,废了一双眼。
他放弃一切,逃出暮涑,行走千里万里寻找言昭含时,已经选择了背叛。而这一次,他背叛了自己与言昭含。
他的承诺,一个都无法实现。
余轻师叔将延霞令交予他,道:“宿命因果,万般皆轮回。不识万物,不识因果,万念存一瞬,万物皆云烟。”
他抬头望进余轻师叔深邃的眼。
他那桀骜不驯的余轻师叔,从不理会门派之事,自西泽师叔去后,他却扛下了孟透,接受本不属于自己的宿命。
总有一个人得接受这样的宿命。
……
在暮涑的日子过于平静,可越是这样平静,就越让人心中发慌。江翊一党迟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余轻师叔提议道:“平阳那一块儿,如果少君肯……”
他一口回绝:“不可能。少君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袭且宫。”
余轻师叔点点头,表示谅解,他揉着额角道:“少君与袭且宫若不卷入纷争,那也是好的。”他希望袭且宫连同李家都别卷入暮涑与明决的纷争。
平阳势力尚未全归为江翊一党。李家维持中立,不倒戈也不偏倚。孟透修书一封,寄去给李行风,委婉询问他可否助暮涑一臂之力。他只道李家势力微弱,不足为支撑。
李行风聪明也薄情,李家两兄弟果然不肯得罪任何一方。李行风的虚情假意,让他浑身不自在。
孟透将回信揉皱,丢到书案一角,他觉得自己与李行风的情分也断送在年少了。
而袭且宫自少君离去后,隐没于世事中。少宫主屠灵娡从不招惹是非,收纳孤苦无依的凨族人,于山间安稳度日。
事实上,只要江翊没掌握这两处势力,暮涑还有几分胜算。
然而孟透派去骁阳的探子多日来毫无动静。他跟着余轻师叔,整日里忙得焦头烂额。他修书给各大门派,试图寻找契机,但多是石沉大海。
各大门派掌门久经风雨,甚是圆滑,回信中言辞恳切,却诸般推辞。谁的心里都清楚,暮涑大势已去,只剩个空躯壳,怎敌得过控尸纵鬼,来势汹汹的明决。孟透再怎么做,都只是杯水车薪。
他在近乎绝望时,收到了来自漓州赵家的请柬。赵策与言尔,将于下月十五大婚。
他忽然想到,如果不能笼络骁平奉三阳,漓州赵家或许也能为暮涑所用。
第76章 云涌
孟透在去赵家前,先回了孟家。
漓州长街眷夏,午后暑气尚存。孟家藏匿于青石板街尽头的深巷里,临溪流,溪岸栽有杏树,春日里开黄蕊白花。
他小时候跟着二哥淌水,后来带着孟婍在杏树底下背书。孟婍背着手,站在大石头上。他念一句,孟婍跟着念一句。
“鹏北海,凤朝阳……”
“又携书剑路茫茫……”
一转眼,那个憨状可拘的小豆丁,也长成了窈窕的姑娘。
孟婍说,她背了那么多诗词,印在心里的只有这么一句。她又说,阿娘时常到他屋里,翻看他竹架上的旧诗词,睹物思人。
他自己都快忘了,有多久没有回孟家。他与爹娘之间有了隔阂。
他也忘了,这层隔阂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许是他坦言与言昭含之间的情事的时候,或许是赵情焉逝去的时候。他爹娘看着他,眼神总是复杂的。
他爹骂过他也打过他,让他跪在书房门口,劝他死了这条心。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别想继续这段孽缘!”
棍棒落在他身上,他不肯屈服,没有吭声。之后他娘为他上药,见他身上发青发紫还流了血,偷偷抹眼泪。她说:“透儿,阿娘求你了,阿娘只求你过最平凡的日子,你别胡思乱想,想这些事。”
后来他为什么屈服了。不是被罚跪那一晚的大雨淋了个清醒,也不是因为父亲的怒意打了退堂鼓。他输在了赵情焉的死生难拥。
赵情焉因他拒绝爹娘定下的亲事,大病一场,人几乎在鬼门关走了一回。孟透去赵家看她,坐在床边喂了她一碗粥。终了,他起身要走。她脸色苍白,拽住他的衣袖,眼里含泪,求他别走。
她的手臂瘦弱,人也瘦弱,容颜淡了,神采淡了。她闭着眼,泪水从脸庞滑落。她环抱他,靠在他的后背上。
他想,这一生也就如此了。
他见过太多的人流泪。他孤自在醉酒的夜晚入眠时,总梦见那些人的含泪的眼。他从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而流泪,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痛苦。时间太久了,痛得太多了,都散了,都被遗忘了。
他归家时,阿娘迎出来。她穿着时新的金丝棠梨红绣衣,半软的话还没说出口,哽住了。她摸摸孟婍的脸,然后走到孟透跟前,双手搭在他的小臂上,无言地望着他。
她的眼里闪着泪光,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随着阿娘进入大堂,他爹蹙着眉头瞧他,唇边的胡须灰白,嗫嚅了会儿,面容严肃道:“回来了。”
他曾以为他爹是不会老的,而他爹头上已经生了许多银丝,很刺眼。
哺食时,他爹娘对过往只字不提。阿娘顾着给他们夹菜,有时拉着孟婍的手,同她絮语。薛夜和霍止是熟客,也不拘礼。
他最小的弟弟孟朗今年十七岁,活泼好动,挨在孟透身边坐,听他讲云游时的见闻。
孟家和暮涑对外都说孟透是去云游了。他半年里御剑策马行了千万里路,从不敢停歇。
孟朗听得入神,他咬着筷子问:“那你找到少君了吗?”话音落下,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再回过头去,看到爹铁青的脸色。
孟透扯着嘴角笑。他尽力让自己的笑看起来很轻松:“当然找到了。”
这顿饭吃得不是滋味。他爹冷着脸一言不发,只咽下了几口饭菜。
孟透一行人来去匆匆,他说明日就得去赵家的喜宴,又说他们之后即刻回暮涑。
……
赵家的喜宴办得热闹,满街锣鼓喧天,鞭炮声不断。赵策许了言尔十里红妆。
他记得在暮涑的时候,赵策祭祀完披着夜色回去,言尔坐在水榭里,在飘飞的纱幔间,偷偷看着赵策离去。他撞见过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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