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晚又问:“结果呢?”
独孤咧出一个笑,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对:“杀了。来了六个人,我全给杀了。”
沉默。
接下来仿佛就只能是沉默。
这是独孤第一回在他面前直说自己杀了人,并且他并没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迟晚是在这个时候忽然间意识到独孤这个人和他往常救治的人都不太一样。
他攥紧了手中的医书,直到医书上褶皱深得抚不平他才有些觉得自己仍然在救治独孤的行为可笑到对不起世人。
这个人要不要继续救下去,他还能不能救回这个人,他心底已经没有个明确的回答了,他没法坦坦荡荡说他必须要救治独孤。
他最终放下了医书,敛了敛眼光,又回到了他第一回遇见独孤那日的神色:“我已经不确定我能救回你了。”
“下回不要来了。”
独孤有那么一刻的错愕,在错愕之后他换上了与京郎如出一辙的笑容:“大道不应该普渡众生吗?”
——圣人不应该普救众生吗?
——你不算众生之一。
迟晚的神色忽而愤怒了起来:“你也算众生之一吗?”
但这一刻他又忽而发现自己的可悲之处——他所坚信的大道好似岌岌可危,可大道到底是什么?
“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是我多了只手还是少了条腿?”独孤的反问他。“你说人间有大道,那么大道到底是什么,你自己明白了吗?”
“我活在世上,我便是众生之一。”
“来吧大道迟晚,你该救我的。”
他不知要如何辩解,但内心分明是觉得独孤说得不对的,对与不对将此时的他彻底击溃,他蜷缩在了椅子里,目光已经有了些溃散,他甚至开始质疑方儒生所说的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他触摸到了怀中的平安符,仿佛摸到了令他清明的源头,他想起了繁华城的百姓,想起了送他平安符的那个姑娘,也想起了自己背着行囊头也不回地寻找自己的大道,他的目光渐渐坚定了起来:“不一样的,你和众生不一样。我所见过的众生,没有人会把别人的性命玩弄在手中,他们不会将自己的欢快压制在别人的痛苦上。”
“所以你走吧,我们道不……”
他没有来得及说完。独孤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独孤垂着眼看他,嘴角拉扯出了一个讥讽的笑:“道不同?我记得你和京郎也是这样说的,你和世间人的道都不相同?你却可笑的认为世间所有人都应该信你的道。”
“迟晚,你今年二十七,不要总活得像个七八岁的懵懂稚子。我七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世间只有自己可以信。”
他最后半弯着腰:“你天真得令我有些舍不得。”
迟晚第二回给了他一个巴掌:“我忽然想起来你在除夕那夜信誓旦旦地和我说,你偏要我不信人间有道。”
“于情于理,我应该都不该与你纠缠。”
独孤反而嬉笑了开来:“换药吧,我偏要和你纠缠。”
但迟晚连药方都不肯写,最后还是独孤自己凭借着他多次被敷药的经验翻出了类似的草药,然后拿给阿婆帮忙煎了。
迟晚和阿婆说话:“我来之前听说半岳门掌门姓万,好像和燕州万家有些关系,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阿婆往药炉里添了水:“哪能啊,半岳门姓聂。”
独孤站在门口看着迟晚,露出了个不明所以的笑——迟晚已经学会了说谎。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①暑月:[仲夏]。
②花朝节:确实有这个节日,看到写着今年阳历是3/28于是就顺手按在了这里,但实际上应该是在二月十五的,这里往后推了。
③含羞草:它还真是药。
是不是觉得这一章的迟晚已经崩了。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但是我仍然在说服自己说迟晚是因为内心动摇了所以情绪变化很大这很合理。
去他玛的合理。
但是独孤还好。
毕竟独孤的设定就是个。
小变态吧。
写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忽然心酸了一下。
迟晚已经学会了说谎。
成长的代价真大啊。
但迟晚确实是在成长了,没有人能一辈子圣母的。
第7章 伏月
迟晚立即想起了聂杉——“朱河半岳门”一事与京郎有关,而聂杉恰恰是京郎的弟子之一,两者同姓聂,尽管这个姓并不代表些什么,但如果两者都与京郎有关,未必没有牵连。
方儒生与这事兴许也有说不清的关系。
迟晚想完这件事觉得自己有些倦了,于是将身子往后倚靠在了墙壁上。
春末夏初的夜凉如月色,夜风将他身上的体温渐渐吹成了与月色一样的温度。山中常年都是这个温度,迟晚住了许些年,好歹是习惯了,他独自一人坐了许久,无端地想起了京郎从客堂中走出大门的背影。
他拢了拢外衣,进了门,独孤此时好似已经没有了气息,但他知道独孤仍然活着。他在独孤身旁躺了下来,独孤立即翻身抱着了他。独孤的身体冷得与外头的月色无异,迟晚推不开他的手,就只好将棉絮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反正独孤不怕冷。
迟晚在心里嘀咕道。
事情在第二天出现了变故。
村民们难得地没有外出,而是在村子里头布置着花朝节的一切。
迟晚今日下山比往日要早了许多,走过了村口时瞧见云贵正在洗他家外头的磨盘,云贵倾了半瓢水在石磨上,然后转过身和迟晚打招呼:“迟公子今天就下山了?”
迟晚嗯了一声算答了这话。
云贵嘿嘿地笑了一声,忽然间像想起了什么,他问:“迟公子医术这么好,是自己学的吗?”
迟晚摇了摇头:“是师父教的。”
云贵又嘿嘿了两声:“那迟公子的师父也肯定是个了不起的人,不知道迟公子的师父是谁,下次他要是来我们村我们肯定当贵客接待。”
他自己说完先反应过来了自己这话说得不对劲,于是他拍了拍脑袋:“嗨呀瞧我这说的,我们这儿有什么好来的啊。”
迟晚笑了一下:“倒也不是这么说,师父去过很多地方,或许来过也说不准。”
云贵乐了:“是吗?迟公子师父叫什么?”
“家师姓方,字儒生。”他迟疑了一下,“外人称他为圣人。”
云贵的脸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立即拉了下来,他站直了腰:“方儒生?他也配称圣人?”
他看到迟晚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这才想起来迟晚前些日子刚好救了自家的娃娃们,他的气势立即萎了下来,嘟囔道:“真是想不到他还能教出迟公子这样的人来。”
他转过身接着洗他的磨盘,但还是忍不住给迟晚提了个醒:“迟公子以后还是别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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