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走多远,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廉慎顿了顿,转过头去——他倒想看看,在这大都,有几个人敢这样同他说话。
哈济尔也讶异地转过身去。
只见那女孩身旁半蹲着一个少年人,穿一件檀褐色破褙褡,打着补丁,身形纤细瘦弱,下巴削尖。他正用衣袖给女孩擦泪,随后抬起头望过来,纤细的眉毛下,乌黑的眸子盛满了怒火。
哈济尔心道:是个美人,啧,只是这气得咬牙切齿的……不知道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女孩连忙拉住少年人,低声道:“兰哥,别……”
女孩虽然不认识两人,却知道一定是他们惹不起的人,想劝阻宋芷,可马上尚未走远的两人,已经闻声折了回来。
“不怕,满儿,”宋芷安慰道,“兰哥帮你。”
白满儿闻言便不说话了,抬眸看了那两人一眼,怯怯地点点头。
廉慎或许是许久没被人这么呵斥过了,感觉有些新奇,将马停在两人一尸旁边,俯视着宋芷,问道:“你是何人?”
宋芷知道就是他撞了白满儿的爹,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冷冷道:“贱民一个,不足挂齿。”
“倒是阁下当街纵马撞死了人,就想拿点银子了事?”
廉慎被气乐了:“一百两,可以买十个像那样的汉人的命了,你还不满足?”
宋芷冷笑道:“你们蒙古人,都如此野蛮么?”
廉慎有些好笑地瞥了哈济尔一眼,说:“抱歉,我是畏兀儿人,不是蒙古人。”
他用下巴指指哈济尔:“他才是蒙古人。”
哈济尔低下头,淡淡看了宋芷一眼,道:“你对我们蒙古人,有什么意见么?”
宋芷正欲说话,白满儿拽了拽他的袖子,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宋芷忍了又忍,方才冷冷道:“不敢。”
哈济尔道:“不敢最好,否则我不介意让这儿再多一具尸体。”
宋芷铁青着脸没说话,因为他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了。
至元十四年的时候,他曾在浦江见过此人一面,忽都虎将军的儿子,如今军中新进的红人哈济尔,汉文名字叫孟桓,字征南。
从十五岁起便跟随伯颜将军南征北战,十分得伯颜将军喜爱,前几个月他刚刚东征日本归来,元军虽然大败,年仅十九岁的哈济尔却讨得了世祖的赏识,不降反升,擢为从七品修武校尉。
旁边的廉慎他没见过,但想来是跟哈济尔差不多的上层贵族。
这样的人,即便他告去官府,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官府不仅不敢接这样的案子,说不定还会反咬他一口,来讨两位贵公子的欢心。
即便真的接了,也没什么用。刑律有载:“诸驱车走马,致伤人命者,杖七十七,征烧埋银。”廉慎有的是银子,烧埋银不在话下,而杖七十七,估计官府不敢打。
孟桓扫了他一眼,道了一句:“废物。”便驱马离开了。
废物。
宋芷咬牙,四年前,孟桓也这样说过他。
等廉慎和孟桓都走了,白满儿才拉了拉宋芷的袖子,低声说:“兰哥……我们回去吧?”
宋芷回神,白满儿脸上还有泪痕,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宋芷掐了掐手心,心道:宋芷,一个小姑娘也比你有能耐。
宋芷点点头,拉着白满儿站起来,又倾身把白满儿的父亲背起来,才说:“我们回去吧。”
四年过去,宋芷身量拔高了不少,体格也健壮了一些,没长成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书生,而长成了一个除了读书入仕什么都行的假书生,背一个成年人也不太费劲。
一路上白满儿都没有哭。
白满儿是宋芷的邻居,父亲白春罗,六月初六生,因此叫白重六,白春罗是他的艺名,他是个伶人。白氏家住丹桂坊兴顺胡同,距此处不远。
不多时,宋芷便把白重六背到了家门口,白满儿拉开门栓推开门,两人一起走进去。
白满儿的母亲姓朱,人称白阿朱,听到动静从里屋走出来,先是看到白满儿,斥道:“满儿,怎么才回来,你爹呢?”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白满儿又开始哭,白阿朱这才注意到宋芷和他背上的人,先是愣了一下,有些发黄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唇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兰哥儿?”白阿朱试探着问道,“你白叔……”
宋芷眨了眨眼,想把眼泪憋回去,没成功,眼泪从眼眶里一下子滑了出来。
宋芷道:“白叔……没了。”
白阿朱嘴唇哆嗦了一下,强笑道:“别开玩笑兰哥儿,你白叔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呢……”
白满儿抽抽噎噎地说:“方、方才在路上,有两个蒙古人骑马……骑得很快,把爹爹撞死了……”
白阿朱终于不笑了,眼珠发僵似地转了转,然后死盯着宋芷背上的人。
虽然只露出来半个脑袋,可白阿朱知道,那就是她的丈夫,血从他的头顶流下来,流了半张脸,宋芷的衣服上被蹭了不少血。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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