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没有争权的心,行事俱是为朝廷和惠帝考量。他同赵王不对付,仅仅是因为赵王被请回洛阳以后无人压制,行事做派日渐霸道。故而,他不会听风就是雨,捉到一个把柄便揪着不放,更不能让旁人污蔑梁家人,听罢卫夫人分辨,在此出声质问:“不过是些书信而已,你难道就不能伪造?”
卫微清:“来信皆为乌朱流亲笔,大人们可将他写给朝廷的书信拿来对照参看。再者,赵王多疑多虑,非乌朱流亲笔信,他绝不会接。故而,罪妇带来的每一封信上,俱有乌珠流的印鉴。王爷若仍不信,自可找他前来对质。”
惠帝将读过的书信jiāo个董晗,让他派人去藏书库中找乌朱流的亲笔信,拿来对照鉴定。
“还有别的信,是什么?”惠帝接着往下看,发现剩下的书信,信纸都是小而破旧,上面满是血污,“匈奴佯装罢兵休养三月,忽出奇兵qiáng攻玉门,恐有后招。届时,并州军定会粮糙吃紧、军备不足,请朝廷速速发兵驰援。”他伸出手指,细细描摹落款处业已褪色的暗红印鉴,“这是赵铎的印,他除了之前请求暂缓教权的奏章外,还曾向朝廷发出求援羽檄?”他又拿起另一张,“并州军抵死守城,粮糙已断,速来驰援。这张青纸上,亦有赵铎的印鉴。”
“求援……寡不敌众……速来增援……誓死卫国……”惠帝接连拿出九张信纸,发现这九封书信,全部都是赵铎向朝廷发出的求援羽檄!
惠帝气愤地拍桌而起,怒问:“当年,朝廷可有接到过类似的求援信?”
孟殊时听得心如刀绞,目光低垂,握手成拳,紧要牙关不发一言。
董晗答道:“微臣记得,当时先帝卧病,朝中局势紧张,并州军似乎确有送过几道奏报,先是说边关qíng势缓和,后又突然说战事吃紧。此事,曾引得百官议论纷纷,都以为是赵铎不愿还兵权于赵王,以为他闹脾气,俱没当成是要紧的事qíng。后来,先帝派谢瑛去玉门关巡察,谢瑛去了不足三日便返回,言及赵铎谎报军qíng,有骗取粮糙的嫌疑。其余的这些求援书信,倒未曾听人提过。”
楚王更为冷静审慎,提议道:“臣弟当时年幼,所知不多。皇兄何不传史官和几位老臣前来询问?让他们好好查查,绝冤枉了皇家人。”
董晗随孟殊时即刻出宫,秘密地将几位老臣接来。楚王亲自护卫惠帝及萧后,移驾至宣室殿。
数名官员议论了好一阵,确定这九道带血的羽檄俱为赵铎亲笔,而且,从未传到朝中。他们接近了旧案的真相,俱都惶惶不安,想必是在后悔此夜不该听命前来。
唯有楚王临阵不乱,道:“本王的疑问仍与先前相同:若羽檄为真,赵王为何会留下这些罪证?”
卫微清苦笑道:“这些羽檄,非为赵王所留。留下羽檄的人,是他帐下亲卫,罪妇的哥哥卫骁。”
楚王目光如刀,问:“此话怎讲?”
卫微清回望楚王,并无半分惧怕,目光中带着一丝决绝,道:“罪妇其实曾与人成婚,且育有一子,丈夫名唤李明阳。大人们若不嫌麻烦,可从当年处罚并州叛军的名单上找到他。明阳是个热血儿郎,我们成婚后不久,他便应召至边关抛洒热血。怎奈造化弄人?为国为民的,最终成了叛军;作威作福的,最终执掌权柄。罪妇的哥哥虽在赵王帐下,但他懂得仁义道德,能够明辨是非,只因qíng势迫人,他一个小卒子无法挽回大局,所以才未曾在明面上反对赵王,而是偷偷留下羽檄作为证物,等待他日同赵王算账。”
惠帝不由叹道:“确实太过巧合。况且若你大哥有此证物在手,先帝在世时,他为何……”
说到此,会读戛然收声,回想起先前董晗所言。他终于明白,为何赵灵也好,卫微清也罢,俱是一副无比冤屈的模样。他们明为被赵王所害,实则是被整个朝廷遗弃的卒子,一切都只是为了成就先帝的一场帝王霸业!他们怎能不冤?
是故,心直口快的曹跃渊才会拼死直谏,负责查案的周瑾才会埋骨蜀中。想必当年,曹三爵潜行入宫,为的并不仅仅是取赵王的xing命。
惠帝深感无力,不敢再想,不敢再问。
卫微清懂得察言观色,自不说破,只道:“其实,所有的事俱非巧合。明阳惨死以后,罪妇万念俱灰,只为替夫君报仇雪恨,才苟活世间。罪妇想方设法接近赵王,投其所好,终于成了他的枕边人。罪妇同他在一起十三年,十三年来来卧薪尝胆,小心翼翼地收集他的罪证,度日如年。此为巧合?非也。天理循环便是如此,他当年既然敢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qíng,就早应知道报应不慡!”她说到激动处,不禁提高了声调,自觉失态,便再叩首道罪,“若觉得旧日书信不足为证,陛下请继续往下翻看。”
董晗按照卫微清的描述,找到盒底藏着的一个机关,打开了从盒子最底下的夹层,从中取出数十道奏折。
惠帝接过奏折,随意翻看,问:“这些奏折平平无奇,不过是粮糙赋税的调度,能证明什么?左不过是赵王以权谋私罢了。”
卫微清哈哈大笑,说是笑,却更像是哭,指着奏折说:“陛下请仔细看看,这些奏折,难道都是您御笔朱批?难道真的都是您亲自发出的圣旨?”
“这印章,是传国玉玺?”惠帝定睛一看,直觉两眼发黑——奏折上,御笔朱批俱是自己的字迹,但那一方御印,却跟今日赵灵所呈矫诏上的印章一模一样!若是如此,赵王只怕并不仅仅是构陷忠良,他甚至有谋逆的嫌疑。
楚王接过奏折仔细查看,惊怒道:“这全部都是矫诏!你一个无知妇人,想必做不出来。”
卫微清:“当年,赵王用矫诏骗了赵铎。他好容易刻了一方假印,从矫诏中尝到了甜头,怎会轻易收手?这些年来,他不知假传了多少圣旨,在封地上横征bào敛,完完全全是西北的土皇帝。”
楚王问:“赵王行事隐秘,更不会在你面前露出蛛丝马迹,这些书信罪证,恐怕不是你一个弱女子能搜集到的。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赵王不行悖逆之事,谁人又能变出罪证诬陷于他?那枚假玉玺,就藏在他日日枕着的玉枕中。”卫微清一阵惨笑,嘴唇翕动,似在喃喃自语,忽然起身,一脑袋撞在大殿里的立柱上。
血溅三尺,卫微清当场毙命。
惠帝尚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不知何时已离开的孟殊时忽然冲入殿中,跪地抱拳道:“事出突然,请陛下恕罪!”
楚王率先反应过来,当即拔刀出鞘,喝问:“你意yù何为?”
惠帝回过神来,忙让楚王收刀,道:“孟大人有何急事上报?”
孟殊时飞速朝身后瞟了一眼,道:“回陛下,禁军在宫门外抓到两个形迹可疑的人,鉴于其身份特殊,不敢擅自做主。臣方才赶去卫所核查,发现那两人一个是匈奴左部帅刘彰幼子刘玉,另一个则是他的义子刘曜。”
惠帝想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问:“刘彰?他不是在关内放牧,许多年都不见消息了么?刘彰的儿子,似乎是十六年前胡汉议和时,被送往右匈奴为质的,怎忽然跑到洛京来了?”
孟殊时沉着脸,道:“他们把右贤王带来了。”
惠帝大惊失色,问:“你说什么?”
孟殊时把话重复了一遍,道:“刘彰的儿子,刘玉和刘曜,把匈奴右贤王乌珠流劫持到洛京来了。不知想他们做什么,坚持要面圣才肯说,此刻正在门外等候。”
从寝宫到宣室殿,今晚萧穆淑格外安静。她平时惯爱舞刀弄剑,可没有练字的嗜好,不知为何,今夜却一直在伏案写字,直到此时才发声,道:“刘玉远到是客,陛下怎好不见?人既已劫至洛阳,乌珠流必然认定是陛下授意,纵使您将他放回去,亦是于事无补。”
惠帝的目光带着怀疑,审视着神色一派淡然的萧穆淑,还是问了出来,道:“皇后,你似乎并不惊讶?”
“哀家一个深宫妇人,哪儿管得到万里外的匈奴?”萧后一哂,她极擅弄权,惠帝只要吭一声,她就能猜透对方所想,但此刻并不反驳,“今日许多事,连陛下都已觉得巧合,想必定然有人在暗中cao控。但说到底苍蝇不叮无fèng蛋,还不是因为赵王做了太多有损yīn德的事,才会引起众怒?恨他的人那样多,有几个人合同起来算计他,没什么可惊讶的。”
惠帝转念一想,不得不承认萧穆淑说得不错。正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今日的一切,发生得顺利近似巧合,任谁都能看出,是有人暗中做局算计赵王。然而,任何人都没有冤枉赵王,事qíng桩桩件件俱有证据,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持身不正,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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