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易闻言一震,霎时心中五味陈杂。沈遇竹走近几步,这才看见轮椅上湿漉漉的露水,怔然道:“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一攥住他的手,只觉手指冰凉。原来雒易出来之时,连外衫也忘了披上了。
沈遇竹屈膝跪下来,敞开外袍将他冻得发紫的双膝抱进怀里。雒易怔怔看着他,纵有千言万语,此刻竟只是如鲠在喉,却听到沈遇竹低道:“对不起。”
雒易一颤。只听沈遇竹温言道:“你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我不该这样逼迫你,更不该当众让你难堪。”顿了顿,又道:“你放心,我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的。我会陪伴在你身边,直到……”
他停住了,怔然地望着天际黯淡将尽的残夜,轻轻开口道:
“直到你得偿所愿的那一天。”
他静静埋首在他的膝上。金色的朝霞终于穿云破晓而来,天光催逼,始知生命又少了一日。良久,沈遇竹抬起头来对他笑了笑,道:“我们走罢。”
三日之后,齐军一场奇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截了敌军的口粮。就连开蒙城余下不便搬动的辎重器械,也尽数被淋上热油烧了个精光。然而真正令燕军震恐后怕的,不仅是此次突袭的齐军仅不过千余人、便将号称百万之众的联军搅乱成一盘散沙,而是率领这支轻骑的竟然是数日前仍不良于行的雒易。
经一番刻意为之的夸大和渲染,所有齐国军民都毫无疑虑地相信,主帅奇迹般的康复毋庸置疑是上天的庇佑,是齐祚不息的神迹。军中甚至风传出某种光怪陆离的传言,有前代的遗族热切地议论起桓公的谶言,揣测这个拯救齐国于水火之中的统帅的神秘身世,不止一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他的碧眼和当今太后如出一辙。士卒百姓受此引导,愈发士气大振,也愈发觉得主帅正是受命于天的真选之人。
乘着这股锐气,齐军开始转守为攻,连接几次主动出击,居然小有斩获。沈遇竹倚在颓圮的矮墙上,看着满载的粮车一辆辆被拉进城来。百姓拥簇着取胜而归的军队,人人欢呼雀跃、额手相庆,唯独他抱着手臂、神色淡然地望向马上甲胄染血的将军。雒易似乎转目和他相对视了一瞬。不过,到处都是缁青的衣,灰黑的脸,他们相距得又那样遥远,更有可能他根本也没认出他来。
这日内城校场上,沈遇竹正蹲在一辆旧车前挥凿“嘭嘭”作响地重修榫头,动静太大,连冯搴举着账册站在面前说了什么也没听清。停下手中凿子望向他,才听冯搴道:“城中人口粮草的明细已经整理出来了,你今日去面见将军时顺便呈给他罢。”
沈遇竹摇了摇头,齿上正咬着长钉,含糊不清道:“还是冯大人自己有劳一趟罢。”
“哎?”
沈遇竹从齿间取下长钉,慢吞吞地说:“将军随身的守卫换了一批……我已经有多日没有见过他了。”
冯搴双手叉腰,满面错愕地站在他面前,悟道:“失宠了?”
沈遇竹微笑道:“天凉风起,秋扇见捐,岂非寻常之事?”
冯搴欲言又止,长叹一声,在他身边坐下,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劝勉道:“这样也不差!以色事他人,能得几回好?大丈夫立身处世要学习那参天之木,切不可效仿那凌霄之花……”
沈遇竹面露羞惭之色,只是连连点头,看得冯搴十分欣慰,愈发滔滔不绝,有许多金玉良言要赠予这个迷途知返的年轻人,却见一个守城的兵卒走了过来,开口便道:“沈先生,有位客人要面见将军,请你代为接引一下。”
沈遇竹一怔,冯搴顾念他心绪不佳,站起身来道:“由我来罢,正巧我手上还有军务要向将军汇报——”
士卒笑道:“多谢冯大人好意。不过这位客人自称是沈先生的故旧,指名道姓非先生来接不可。”
雒易满斟一盏汁浓味酽的香茗,抬眼含笑道:“不知端木先生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出征在外,万物简薄,只好以粗茶代酒相招待,怠慢之处,万请见谅。”
端坐几案对面的正是齐国商人端木墉。但见他一副不甚惶愧之色,连连欠身道:“将军何出此言?我虽在即墨,亦有听闻,说将军与士卒同饮食、共甘苦,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身先士卒,治军有方,近日连战告捷,方知我大齐得雒将军,则复国有望啊。”
二人一番寒暄敷衍,雒易才不动声色切入正题,询问端木墉亲涉前线是所为何事。端木墉亦单刀直入问道:“雒将军,请问军中之粮尚可支撑等到何时?”
雒易道:“前日劫粮有成,军中之粮尚且宽裕,估计可撑持到明年开春。”
端木墉微微一笑:“果真如此吗?将军以精兵轻骑堵截粮道,焚毁敌军粮仓容易,将沉重的粮草尽数运回却不切实际。何况近日在齐境内大举征丁、补充兵源,想必钱粮的匮乏只会日益严重罢?”
雒易轻叹一声:“端木先生不愧是青岩府高才,果然目光如炬。若将征兵所需的钱粮考虑在内,我军的粮草恐怕只能支持到今年年末了。”
端木墉肃容道:“雒将军,我不避兵燹,远道而来,将军尚且相疑吗?”
雒易似笑非笑道:“端木先生何出此言?”
端木墉正色道:“将军切莫再瞒我,军中之粮只能再撑一月了——对不对?”
想到接引端木墉的人是谁,雒易再不矫词相欺,换上一副沉重恳切的面孔,道:“端木先生,请谅我苦衷,其实齐国连年征伐,钱粮武备,哪样不缺?可军中好容易才重燃士气,即便境况再难,主帅也必须勉力撑持,又怎能因粮草不继而轻言放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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