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佐兰将那封真正的弹劾文书从怀中取出来,他的手指不停颤抖着,好像拿着的是一块鲜血淋漓的ròu,要喂一头饥肠辘辘的虎。
叶锴全立刻有了反应。他一把将弹劾文书抢过,却并没有jiāo还属于儿子的碧云chūn树笺。
“爹,那、那是孩儿的东西,请还给我。”
就算是在如此窘迫的qíng况下,叶佐兰也无法作出对父亲不敬的举动,他唯有低声哀求。
然而叶锴全的回答,却是将纸笺举向叶佐兰无法触及的高处。
这一刻,叶佐兰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霎时手脚冰凉。
他看见父亲的目光飞快扫过那些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字句,看见父亲的脸色从惊讶变得yīn沉,眉心的肌ròu因为bào怒而微微抽搐。
完了,他都知道了!
姐姐的婚事、弹劾唐权的是非……在这一刻都无法顾及。
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伸出利爪,探向叶佐兰。他那尚未完全成熟的心脏已经无法负荷,只想逃。
门就在五步之遥的地方,跑过去,穿过庭院,穿过长廊。一口气从车马同行的侧门跑出去,跑回到国子监去!
叶佐兰只用了短短一瞬,就勾画出了完整的逃跑路线。然而他才刚回神,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正面扇了过来!
啪!!
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叶佐兰的眼前一片花白,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已经撞在了墙壁上。
右侧脸颊上火辣辣地疼痛着,鼻腔里更有液体迅速涌出。叶佐兰下意识地猛吸了一下,谁知血又全从嘴里喷了出来。
“畜生……你这个畜生!!”
将他打到流血的叶锴全,依旧盛怒未息。
“我送你去读太学,是叫你去知书识礼的,不是让你给那些达官贵人们做……做什么男宠小唱。你做出如此丑事……叫我以后,如何能在朝中抬起头来?!”
说着,又抬起一脚,踢中叶佐兰的侧腹。
叶佐兰又撞上了条案,差点踩中那堆碎瓷片。
他又疼又怕又委屈,不禁辩解道:“我与瑞郎,绝不是什么男宠小唱的关系……我们彼此欣赏,发乎qíng而止乎礼,绝不是您以为的那样啊……”
“还在那里狡辩!”
叶锴全气得浑身颤抖。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皱成一团的碧云chūn树笺,忽然双手一绞,竟将它撕成了碎片!
叶佐兰大惊,想要阻止却又没有胆量,唯有皱紧了双眉,滚下两行滚烫的泪珠。
这时,母亲与姐姐也闻声赶了过来,却双双在门外驻步。
“不许进来!”叶锴全冲着门外怒吼:“姐姐弟弟,成天腻在一起,沾尽了脂粉气……怪不得闹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不关姐姐和母亲的事!”
叶佐兰终于有了一些勇气,试图反驳道:“还、还有……您绝对不能把姐姐许配给少府少监那个卑劣的儿子……绝对不可以……”
他话还没有说完,外头就响起了叶月珊的拍门声:“爹爹……佐兰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都不关你们的事!”叶锴全愤怒地咆哮着,全然失去了平日的威严与慈善。
叶佐兰感觉自己再也无法继续待在父亲的身边了,他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污,踉踉跄跄地要往屋外冲。可是才迈出两步,就被拦住了。
“不许走!”
叶锴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声质问道:“你难道是急着要去给那小子通风报信?!”
这怎么可能?!叶佐兰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件事。
毕竟弹劾这种事一旦提前走漏了风声,不仅可能影响成败,甚至还会扭转双方的命运!
就算唐权是唐瑞郎的父亲,叶佐兰也不可能因此而背叛自己的父亲和家族。然而此刻,父亲却如此猜忌自己,实在让他委屈又伤心。
“爹……您毕竟是我爹,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这种伤害您的事?”
“伤害我的事,难道你做得还不够?!”
叶锴全依旧大声斥责着,同时在屋子里寻找任何能够替代家法的东西。最后,他取下了墙上挂画,抄起卷轴就往叶佐兰身上抽去。
“孽子!” “家门不幸!” “混账东西!”
一声声的怒骂伴随着雨点似的棍棒落到叶佐兰的身上。而他所能够做的,似乎只有跪着恳求父亲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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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bào风疾雨之后,天色虽然yīn沉,却也勉qiáng归于平静。
叶佐兰被父亲反锁在了房间里,为伴的只有满室láng藉。他浑身上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痛着,却不再有人偷偷送来清凉的伤药。
门外的院子里安静得很,然而更远些的地方,却隐约传来父亲的责骂声,母亲的劝解声和姐姐的哭泣声。
换做平时,任何一种声音都会迅速地引起叶佐兰的注意,然而此刻,他却觉得那些都是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事qíng了。
被撕碎的碧云chūn树笺散落在地上,叶佐兰将它们一块一块地收拾起来。每捡起一个字,他就想起信笺上的一句话,就好像唐瑞郎亲自在耳边低声诉说着。
伴随着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叶佐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了唐瑞郎的身影。
他恍惚地朝着唐瑞郎伸出手去寻求帮助,然而下一个瞬间,那道幻影忽然变成了父亲的模样,横眉怒目的俯视着他。
叶佐兰吓得几乎就要哀叫起来,急忙睁开双眼,抱着脑袋,整个人贴着墙壁软软地滑倒下去。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隐约像是到了huáng昏时分。终于有一个小厮给叶佐兰送来了水和饭菜。又过了一会儿母亲也来到门外,吞吞吐吐地想要问叶佐兰一些事,可叶佐兰只顾着大口喝水吃饭,一句话都没有回答。
而后夜色降临,更鼓巡响,继而晨光熹微。
由于忍着伤痛,叶佐兰彻夜未眠。直至天光大亮的时候,他正昏昏沉沉,却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跑到了自己的门前。
广锁机簧之声开启,继而门轴转动。跑进来的叶月珊首先被屋子里的láng藉吓了一跳,然后才找到了叶佐兰。
“父亲已经上朝去了。”她着急道:“你也赶紧离开吧,暂时不要回来。”
叶佐兰反而盯着她那肿成核桃似的双眸,苦笑道:“你知不知道父亲对你的安排?”
叶月珊微微一愣,低下了头:“知道了……可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可以和我一起走!”
叶佐兰抓住了她的手:“姐,我们一起走吧!爹爹把我们当做踏脚石一般对待,难道你真准备顺从吗?”
叶月珊并没有立刻回应,叶佐兰竟也拉不动她分毫。就在姐弟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母亲忽然从院门后面走了出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
“你先走!”叶月珊忽然推了一把叶佐兰:“我和你不一样,离了这里也无处可去……别担心我和娘,等爹的气消了,我就叫人到国子监来找你回来。快走啊!”
叶佐兰看看姐姐、又看看母亲,一时只觉得心乱如麻。然而叶月珊却不容他再瞻前顾后,使劲拽着他,将他推出了侧门。
侧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巷道,一头与坊街相连。沿着坊街出了南门,往西行不远,就是国子监了。
第16章 皂吏
国子监并不是避风港。
由于无故旷课,叶佐兰刚回到号舍就接到通传,命他立刻向学监说明qíng况。
国子监的规矩不可违逆。没有办法,他只能拖着疲惫而伤痛的身体前往绳愆厅。进门之后,看见洪先生端坐在上首。叶佐兰行过礼,便跪在地上听候教训。
洪先生发问道:“听说你在丽明堂很受博士好评,几次旬试都答得不错。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可塑之才……可今天又是怎么一回事?”
叶佐兰回答:“家里出了点事,学生一时qíng急,竟顾不上请假。学生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洪夫子并没有立刻回应,反而起身朝叶佐兰走来。
叶佐兰还穿着在家时的衣袍,前襟和衣袖都残留着gān涸的血液。洪先生虽然年老却不眼花,只看了两眼就皱起了眉头。
“卷起袖子来。”
叶佐兰不敢忤逆,于是将袖管撸起,露出两条上下青紫色的胳膊。
洪先生微微一愣,但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马上就让叶佐兰跟着自己前往病坊。
托洪先生的福,时隔一日之后,叶佐兰身上各处的伤痕终于得到了清理和治疗。而病坊里的医工们也说,叶佐兰已经成了国子监里最眼熟的学生。
关于旷课的惩罚很快就传达了下来——叶佐兰被判禁足三日,闭门思过。他知道这是洪先生变着法子让他静养,心里头又感激又难过。
从这天开始,生活似乎再度恢复了平静。并没有人追问他受伤的原因,而叶家也没有任何人找上门来,甚至就连平日里跟着叶佐兰的那个小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也是叶佐兰第一次真正的独自生活,所幸并没有太多的不便之处。正相反,独处能够让他安静地思考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种种遭遇。
除此之外,叶佐兰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在chuáng边挖了一个地坑,将装有唐瑞郎全部书信的那个木箱子埋了进去。
这样就算有朝一日,父亲气势汹汹地过来搜查,也必定是一无所获。
第四天,禁足令解除,叶佐兰还和以前一样回到丽明堂去念书。然而就在这天的下午,却有一个令他万万想不到的人跑进了国子监。
利川堂,是国子监西门边上的一处小院落,专门提供给学生们会晤外界的访客。叶佐兰还是第一次到利川堂来,而指名找他的人,此刻就与他对面而坐。
从身形上来看,这应该是一个稍稍比他年长一些的少年,穿着最最寻常的粗布衣袍,头上戴着一顶尖锥纱帽,即便是到了室内都没有摘下来。
虽然看不清楚长相,但是叶佐兰却立刻觉得他有点眼熟。
见到佐兰,少年也没有取下纱帽,反而起身朝前走了一步,抓住了叶佐兰的手腕。
“爹爹好像出事了!”
“……月珊?!”
叶佐兰吃了一惊,这才听出是姐姐的声音:“你、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gān什么?!”
“嘘!”叶月珊立即示意他噤声,然后才悄声道:“是娘让我过来的,这个消息,她不放心让仆役来传……”
事qíng,还要从四天前,叶佐兰走后开始说起。
当天下午,叶锴全返回家中,发现叶佐兰已经逃走,自然是大发雷霆。然而一方面是母女二人的发誓担保,另一方面则顾虑着不敢将事端闹进国子监里面去,他最终没有再找叶佐兰的麻烦。
关于弹劾唐权这件事,母亲也试图劝说叶锴全放弃。然而他却如同鬼迷心窍一般,根本听不进任何的声音,只是一遍一遍地修改着糙拟的文章,生怕哪里出了纰漏。
正式的弹劾奏章应该是前天呈到三司使院里头去的。而昨天父亲出门早朝,此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虽然这段时间,他在都水监里过夜也算是常事,但第二天早晨必然是会回来的。娘担心可能会有什么变故,因此才来叫你回家,大家商量有没有什么主意。”
叶月珊的这番诉说,顿时让叶佐兰紧张起来,他勉qiáng定了定神,让姐姐暂时留在利川堂里等待,自己则立刻去向洪先生请假。
面对叶佐兰突然的状况,洪先生依旧没有细问便点头同意。
叶佐兰离开绳愆厅,脚步如飞,只想着与姐姐一同赶回家中。一不留神,却差点儿在走廊转角处,与一名逆向而行的学生撞了满怀。
叶佐兰急忙想要道歉,一抬头才发现来人正是陈志先。
这个前任都水使者之子,却仿佛完全无视了叶佐兰的存在,只是微微地倒退了一步,就继续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这是怎么了?
叶佐兰正觉得奇怪,却又见陈志先微微放慢脚步,回过头来吐出一句警告——
“离开国子监……快走!”
这句低语,为叶佐兰本就紧张的心脏又绷上了一根弓弦。
然而时间紧迫,他唯有重新回到利川堂和叶月珊汇合,姐弟二人再直奔崇仁坊而去。
现在是申时初刻,务本坊与崇仁坊之间的chūn明门东大街上,原本应该车马喧嚣、热闹无比。然而此时,叶佐兰却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
人都到哪里去了?
虽然心下疑惑,但这毕竟与己无关。姐弟二人一路小跑,很快就看见了崇仁坊的西门。
他们家的新宅就在西门南侧的正数第二户。庭院里有一个大柏树,因此很远就能够看得见。
然而直到跑进坊门之后,叶佐兰才愕然发现:此刻比大柏树更醒目的,却是“人”。
好多好多的人,将崇仁坊的西门堵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面目陌生、神态各异,而唯一共同之处,就是全都面朝东方,伸长了脖颈,好像在眺望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
叶佐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他几乎已经确信——这些看热闹的人,全都是冲着他们叶家而来。
“我去前面看看,你且找个地方躲避,别让任何人瞧见你的模样。”
叶佐兰如此叮嘱叶月珊,然后独自一人朝前挤去。
新宅的对面是一处旗亭,门前有一个落了单的抱鼓石墩子。叶佐兰知道自己个子矮小,于是咬着牙挤了过去,爬上石墩,朝着北面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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