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魏香音/罪化【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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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看,差点吓得丢了三魂七魄!
只见一大群黑衣黑帽的刑部吏卒,腰间佩刀寒光凛凛,将新宅的大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有来来往往的杂役,正将一箱一箱、一件一件的器物从正门搬出来,放到乌棚马车上。
这是准备做什么?!
叶佐兰的眼皮一阵突跳,冷不丁地听见边上有人叹气道:“这叶家老爷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刚搬过来,就被官府给抄了家。”
抄家?!
叶佐兰双腿一软,差一点儿从抱鼓石上跌落下来。
搬运物品的杂役仿佛蚂蚁似的,源源不断。突然间,大门里又响起一声凶恶的吼声。
“走!”
紧接着从门里面走出来的人,顿时让叶佐兰呼吸一窒,继而手脚冰凉。
是娘亲!
虽然她头戴纱帽遮住了面容,但是天底下又有哪一个儿子认不出母亲的轮廓?叶佐兰睁大了双眼——他看见娘亲虽被两个吏卒左右挟制着,却依旧从容不迫,缓缓迈出了门槛,也登上了一驾乌棚马车。
这一刻,堵在门口围观的人全都安静了,而叶佐兰则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娘亲这是怎么了?她要被带到哪里去?又会被怎么样?
巨大的疑惑、对母亲的依恋,如同一双大手拉着叶佐兰,要他朝乌棚马车走去。
然而围观的人群却如同cháo水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将他推搡回到原地。
很快,他的耳边传来了马匹嘶鸣、车辙滚动、官差喝道……以及人群再度嘈杂起来的喧嚣声。
而这一切,又粗bào地混合了起来,吞没了叶佐兰悲哀惊怖的呜咽声。

第17章 饆饠

叶佐兰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呆呆站立了多久。
等他回过神来,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得七七八八。而他在刚才的推搡中弄散了头发,丢失了右脚的鞋,左边衣袖还撕了一道大口……此时此刻的模样,也许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关押着母亲的乌棚马车早就走得无影无踪,新宅的大门再度紧闭,中央贴上了jiāo叉的封条。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对了……姐姐……
哭泣与沮丧都必须暂缓一步,叶佐兰告诫自己必须振作。
他迅速回到与姐姐相约的地点,却没有急着诉说,而是抓住叶月珊的手,将她领向一处僻静小巷。
小巷深处藏着一处旧宅,主人本是百年前的一位朝中名臣。时至今日,大臣的子孙早已家道中落,迁往外地居住。旧宅里只剩下残砖破瓦,枯树衰糙。唯有一间祠堂,勉qiáng还能遮风避雨。
叶佐兰领着姐姐躲进祠堂,又仔细把门掩好。姐弟二人四目相对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叶月珊也是个七窍玲珑的姑娘,佐兰这一哭,她就猜到了十之八九,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待佐兰将所见之事断断续续地说完,姐弟二人都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然而他们依旧是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应该和弹劾奏折有关。”
叶佐兰说出了心中的矛盾:“然而正所谓‘辟礼门以悬规, 标义路以植矩’,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对勇于弹劾的臣子大加褒扬。就算所劾之事并不确切,也不至于对弹劾者进行如此严重的惩罚……否则朝中上下,又有谁敢再铮言直谏?”
叶月珊对朝堂上的仪轨并不了解。她想了一想,忽然搂住佐兰的肩膀。
“无论如何,朝廷的人抓走了我们的爹娘……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佐兰,我们必须躲起来,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没错……”叶佐兰顿时准备起身:“我在国子监的号舍里存着一些买书钱,我去拿来!”
“不能去!”叶月珊急忙将他拦住:“他们知道你在太学念书,必然在国子监守株待兔。你这一去,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也对……”叶佐兰这才冷静下来,抱着脑袋坐到一旁:“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我身上只有几小块碎银,日后可怎么办?”
“也许我们应该找机会离开京城。”叶月珊咬着指甲说道:“去柳泉城的舅舅家中。他是个明事理的好人,应该能够收留我们。”
“出城去?!”叶佐兰却咋舌:“难道就这样放着爹娘两个不管?”
“你说,怎么管?”叶月珊红着眼睛反问:“倒是有什么办法,赶紧说出来啊!”
叶佐兰张嘴就想要辩解,然而声音到了嘴边,却发现其实根本就无话可说。
国子监如今是不回去了,想要找那里的同学,对方恐怕也不愿意来趟这趟浑水。至于洪夫子,毕竟只是一届教书先生,奉行得也是明哲保身之道。
那么,还有谁?
叶佐兰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曾经被父亲撕成碎片的信笺已经被仔仔细细地拼好。可分明只是多了一张衬垫的薄纸,叶佐兰却像是揣了一块熟铁,无比沉重。
唐瑞郎,唐瑞郎……若是换做别的qíng况,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然而,自己的父亲弹劾之人,偏偏正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也许就是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
明明,距离端阳之约,只剩下二十日了……
万般颓丧之中,叶佐兰唯有抱头垂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肩膀被叶月珊轻轻地推了一推。
“天色暗了。佐兰去街上买点吃的回来可好?”
叶佐兰这才感觉自己也是腹中空空,于是点了点头朝外头走去。
距离旧宅不远的横街上有一处饆饠饼店,售卖的樱桃饆饠最为有名。旬日放假归来,叶佐兰便会为叶月珊带上几枚,换来不少夸奖。
此刻他便来到饼店内,掏出碎银准备jiāo易,然而目光却停顿在了墙头的标价水牌上——如今已是chūn末夏初,早就过了樱桃采摘的时令,樱桃饆饠的价钱也因此而涨了两文。
叶佐兰算了算价钱,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那枚碎银。心头猛地一酸,直到店里的伙计询问了三次,才勉qiáng回过神来。
“来,你最喜欢的樱桃饆饠。”
回到祠堂,叶佐兰将油纸包的饆饠饼递给姐姐,自己则坐到一旁,开始研究刚才在院子里发现的一口破铁锅。
叶月珊立刻柳眉微蹙:“你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叶佐兰回答:“现在有些口渴。院子里有口井,我看看能不能打点水上来。”
叶月珊也不去和他争论,起身走到叶佐兰面前,伸手用衣袖在他的嘴角用力擦拭。擦完反手再看,一点油渍都没有。
“给你。”
她将樱桃饆饠一分为二,一半硬塞给了佐兰。接着又取下自己手腕上的金镯子:“明天找个机会当了吧。”
“不行!”叶佐兰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这也许是……是娘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珍贵的。”
叶月珊却摇头,又含泪看着叶佐兰:“我还有你,而你也还有我……我们好好地活下去,这才应该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分食完饆饠饼之后,叶佐兰又将破锅擦净了,在锅耳处拴上衣带沉入井中,打上来的井水倒也清凉甘冽。
姐弟二人喝了点水,慢慢地平复着qíng绪。这时候,远处也传来了封街的鼕鼓声响。
鼕鼓响后,京城宵禁,闲杂人等不能随便走动——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倒是出来闯一闯的大好时机。
叶佐兰想要回家去看一看。他说服了叶月珊依旧留在祠堂里等自己的消息,但如果天亮之时自己尚未回返,她就必须带着剩下的碎银,趁机混出城去,往柳泉投靠母舅。
夜色笼罩的街道上静得吓人。叶佐兰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违反大宁朝的律法。
违反宵禁之人若是被抓,按律当领刑杖二十下。然而刑杖与家法棍不可同日耳语,杖杖都能令人皮开ròu绽。听说先帝年间有一名官员,犯事领了六十刑杖,待到施刑完毕,腿上的ròu都已经打烂,轻轻一碰就大块大块地往下掉。
叶佐兰不敢再多想。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布满青苔的小径,来到新宅的东墙外。墙边有个破水缸,缸里填满了泥土,开着一株绣球花。他就踩着水缸,反复尝试了好几次,终于成功翻进宅院。
今夜是满月,如雪的月光洒在庭院里。枫树和藤架的影子缓缓推移着,鲤鱼在池中啖食落花……一切静谧美好,仿佛下一个瞬间,母亲就能够推开月下的房门,从屋子里走出来。
追随着心中无比眷念的幻影,叶佐兰又往前走了几步。母亲的身影消失了,紧闭着的房门上粘贴着惨白的封条。
这才是现实……华宅终将倾颓,而庭院里的一切静谧美好,也都会化作荒芜与死寂。百年之后,将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更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一家四口的人生,在这间宅邸之中,昙花一现。
rǔ白色的水雾慢慢池塘中升起,裹着叶佐兰的身体,飘向曾经属于他的那进小院。
他捅破窗户纸偷偷朝屋子里张望,只见满地láng藉。那日争吵时摔碎的瓷片,也依旧散落在长案前。唯有书籍与陈设器物,全都已经被抄走。
没有了,自幼至今的全部记忆、所有可珍惜的东西,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成为了他人之物。叶佐兰心中像是被人掏出了一个窟窿,空空dàngdàng地,眼泪早已经流gān,只觉得一阵阵酸涩。
他正失神,脑后忽然chuī来一阵小风。雾气中陡然伸出一只苍老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第18章 南市

叶佐兰仓皇转身,对上了一个须发皆白、满布褶皱的熟悉面孔。
“忠伯?!”他愕然:“你怎么会在这儿?”
被唤作忠伯的老头,首先按住叶佐兰的双肩,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确定无恙之后才颤声回应。
“小少爷啊……我与那些后进的卖身家仆不同,在府上做事凭得是年限契约。那些官差们见了契约文本,便没有将我一并捉拿。夫人因此命我寻找你和小姐的下落。”
听见母亲嘱托,叶佐兰急忙追问详qíng。
忠伯拉着他的手,两个人快步走到一处背风又偏僻的角落,这才缓缓道来。
“那是小姐刚去国子监寻你之后不久,打坊外头来了一队皂衣的官差,不由分说地就闯进了前院。为首的那个,手上拿着一卷文书,口称老爷贪污了治水的款项;又收受贿赂,擅自免除他人劳役。皇上震怒,责令抄家!”
“什么?!”
听到这里,叶佐兰的身子已经凉了半截。
“我爹在都水监伏案十年,从没有贪过别人一个子儿。如今右迁方才月余,怎么就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再说,官员抄家这种大事,尤其是旦夕之间就能够做出的决断?”
忠伯点头道:“当时夫人也提出了一样的质疑。可那些官差却冷笑着说:‘皇上查治官吏,难道还要通知你这个妇道人家?’然后不由分说,就要将她带走!夫人qíng知逃不过此劫,唯有请求道:‘自古以来,女子若不是自身犯法,即便是应当受累连坐的,也不必拘系。如今我愿与你们前往官衙自证清白,但请容我整理容装,戴上纱帽。’那些官差点头答应,夫人便回到内堂……”
说到这里,忠伯忍不住伸手抹泪。
“夫人她……她取出一包银钱jiāo予我手中,又竟朝我下跪,恳求我务必赶在官差之前寻到少爷与小姐,保你们的周全。夫人被带走之后,我赶去了国子监,却一无所获。因此我又偷偷躲回府中……”
他哽咽了一下,又叮嘱叶佐兰:“夫人她还让我告诉你们,千万不能涉险去与她相见,不要与官差冲突。一旦有机会就离开京城,远走高飞,或许还能有……能有再见之日。”
说到这里,忠伯已是老泪纵横,叶佐兰也泣不成声。
然而此地毕竟不宜久留,两个人依旧返回废宅祠堂。见了叶月珊,忠伯将来龙去脉复述一遍,主仆三人又是好一通垂泪。
难过归难过,却也并不是没有好事。
忠伯取出叶母jiāo托给他的钱袋,有三枚十两、五枚五两、四枚一两半的银铤并碎银若gān,此外还有一些戒指金钏等首饰。粗略一算,倒也足够他们一年有余的花用了。
叶佐兰说起他们打算往柳泉城投奔母舅之事,忠伯倒也赞同。然而他又提醒这几日风声正紧,各大城门恐怕都有官兵排查。不如先捱过了这一旬,等城防松懈,再找机会逃出去不迟。
“我有个女儿,嫁与城南一户……手艺人家为妻。这几日随着夫君外出跑商,须过数日方能回返。不如我们先去他们家中暂避,待我女儿女婿归来,他们自有巧妙办法,保你们二人安然出城去。”
忠伯虽然并非叶府家奴,然而随侍于叶家三十多年,忠诚可靠更胜他人。叶佐兰的爷婆早逝,姐弟二人便一直将他当做长辈似的亲近。此刻有忠伯在身边,也总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觉之间,夜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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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早,街鼓未动,而主仆三人就已经开始了张罗。
忠伯取来灰土弄脏姐弟二人的衣衫,再打散头发,用泥土涂了脸面。还从院子里找了一个破竹篮、一根竹竿,打扮成了行乞的祖孙。待到鼓响坊开之时,便由月珊和佐兰搀扶着忠伯,颤颤巍巍地朝外头走去。
天子脚下,一国之首,最讲究得自然是“风水”与“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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