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他一边也瞥了妻子一眼,王氏神色凝重,却是一声不出:在这种政治上的博弈中,自从王家倒台,她就不再能给出最新的消息了。如此一来,其实整个小五房的政治走向,最终还是存乎二老爷一心,不论是远在天边的大老爷,还是僻处江南的诸总兵,在这方面都不可能给出很明确的建议。
偏偏丈夫却还是一如既往,和刚进官场一样,遇到什么大事,都想着先问过老太太……也不是王氏看不起婆婆,可一个在乡下住了二十多年,都没有出过远门的老人家,眼光还能不能和从前一样犀利,那也实在是难说的事了。
“巡抚是个好位置。”老太太沉吟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她神色淡然,轻吐了一口烟圈,又看了善桐一眼,“按咱们的出身,其实你是不该巡抚陕西的。二小子,你娘没读过书,可这人心呢,上到天子下到走卒,也其实都差不了多少。天子心术会深一点,但也绝非不可捉摸。没管你出身陕西理当避嫌这一茬,坚持要把你认命为陕西巡抚,要不是盖印的人老糊涂了,我看,上头是指望着咱们杨家在陕西也能立得起来,咱们是走文的,和武将又不一样,一时的兴旺发达算不了什么……恐怕这一次压了桂家的官,还是东宫的意思,对桂家他是又用又防,还是想分一分桂家在西北的威势啊。”
这道理并不深刻,二老爷也品出了味道来,倒是善桐听得一阵心惊ròu跳,顿时就有些担心。她咬着下唇,不期然就倾了身子,听二老爷续道,“娘,东宫是这样想不错,可咱们是天子臣,现在又还不是东宫的家臣……”
他暗示得也很明白了:在夺嫡之争中,曾经二老爷官位还没到那个层次,一直也就没有站队,而现在到了站队的时候了,该怎么站,这就不是二老爷可以一个人决定的大事了。
老太太顿时低眉敛目,一尊佛一样吧嗒了半天水烟嘴,才撩了大太太一眼,“孙氏你怎么看?”
“媳妇就只管后院的事儿。”大太太一句话就推得一gān二净,“前院的事,媳妇是没这个资格说话的。”
她又看了二老爷一眼,似乎多少有些欣羡,又多少有些看不上眼,到底还是淡淡地道,“就是老爷让我给家里带句话……读书人,齐家治国,这四个字得记在心里……”
二老爷的眉头一下就舒展开了,就是老太太都不禁失笑,“这个老大,调皮!一句话还得绕着弯子说——海清你自己的意思呢?”
二老爷犹豫了一下,他字斟句酌地道。“我看,跟着小四房大哥走是没错的,他们小四房既然已经一只脚迈上了东宫的船,那咱们也就跟着上。不过,和桂家的关系,不远不近也就够了,没必要闹得太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要是酿成了仇,日后几十年内纷争不断,族里就难办事了。”
老太太面上就现出了满意神色,她嘿然道,“也对,你现在这个从二品算是落到了实处,虽然头上还有个总督婆婆,下有个难缠的布政使小姑,但有咱们族里的人脉,这个巡抚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落空的。桂家说起来也就是正二品,差个一级而已,咱们也犯不着热热乎乎地和他们起腻。这个身份,已经不合适了……就先看看风色,也许风向变了,也许你职位变了……都是难说的事。不过,这样一来,善桃和善桐的婚事,那就得从外头找了,要不然那就得低嫁——嗐,现在偏偏消息又不灵通——再等等看吧,按咱们家现在的形势,姑娘要肯低嫁,多得是人家来求,要高嫁么,也不是那么好找了……倒是善檀,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孙氏也好、王氏也罢,都可以相看起来了,善檀这门亲事,我看着还是找个咱们省里的望族,最好是根基深厚的读书人家……”
话锋一转,就从朝廷的争斗说到了家里儿女们的婚事,众人非但没有不耐,反而更认真了:在这个时代,一门婚事,往往就是两家结盟的标志,尤其是善檀这样的承重孙,善桃、善桐这样的嫡女,他们的婚事不但关系着孩子们自己的终身,也关系到了长辈们的政治利益。
善桐看大人们已经说得起劲,便寻了个话fèng,自己退出了堂屋:她已经没有伺候祖母抽烟的闲心了,小姑娘满心的沮丧,几乎要冒出泡来——她就不明白了,怎么要结一门可心的亲事就这么难?怪道都说私定终身是最不体面的事,看现在,好容易自己家身份上升,和桂二哥的婚事似乎有望了,可这么一转,家里不想和桂家走得太近,议亲的事就更别提了。这么说来,自己难免还是要嫁到规矩又大,心眼又多的京城去……
她想也不想,便往院外走去,也不顾时辰已经晚了,竟是就想着要找含沁去吐吐苦水,出出主意。走到院门口,一推门见门上了栅,这才怏怏地回了自己的厢房内,犹自出了一夜的神,梦里反反复复,不是桂含chūn的笑脸,就是祖母威严的面孔,搅得小姑娘起来时候,脸上已经就挂起了两团青黑。一边和祖母一道用饭,一边就心不在焉地思忖着,一会儿怎么能避开大伯母和二姐,同含沁说说私话。
不想才吃过早饭,祖母又和提早到来的二老爷商议起了含沁的亲事,“这孩子孤苦,我看他们家也不着急给他说亲……他桂家十八房的身份,和老九房又不一样了,我寻思着,小二房的善婷人品不错,你对含沁人品也是了解的,海清你看,这门亲事合适不合适?”
126、破相
二老爷显然一怔,他看了善桐一眼,见善桐也竖起了耳朵,桃花眼滴溜溜地转着,便握着拳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娘,这是他叔叔考虑的事儿,再说,当着妞妞儿呢……”
善桐也低低地附和了一声,似乎很赞同父亲的看法。“就是,人家亲叔叔都不急——”
老太太却不在意地道,“好啦,这男女间的事儿,妞妞也大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结两姓之好嘛……你看着素日里老九房和含沁到底走得近不近?虽然含沁对着我们是不肯说老九房坏话的,但我看他的脸色,和他生父就算关系还是不错的,但和他婶母恐怕——”
含沁这几年来,和小五房走动频密,说起来小五房内真是谁不喜欢,就是二老爷,显然也对这个便宜表外甥另眼相看。对老太太这个问题,他答得相当迅速,看得出来,也是上过心的。
“这么和您说吧,含沁在军营里和我这个表舅说说笑笑的时候,嘴里也都是夸老九房照拂他的,不过他这一年多以来大大小小也立了些功劳,积功是应该往上走个一级半级的,因为他有世袭的官职,起点也高,我们是都当他能做个小将军……不过结果出来了,金银赏赐没少他的,官位却是动都没动。”这话出来,老太太的眉头顿时就聚拢了,她gān吧嗒了几下烟嘴儿,低沉着声音道,“我想也是……桂家老二、老三呢?”
“老二含chūn是升了将军,不过那是真刀真枪拼回来的,不比许家世子爷那个惊天的大功,里头水深着呢。”二老爷嘴角微微一撇,却是点到即止。“老三恩封的是正六品的小百户,现在不过刚刚积功升到千户,升是升得快了,但起点不高,也就和含沁平起平坐。”
母子二人jiāo换了一个眼色,一句话不言而喻:恐怕在老三升做将军之前,含沁的官职都不会再往上动弹了。
“这孩子也真是心宽。”老太太不禁又吧嗒了几下烟嘴儿,“就是比他再大了几十岁的人,被这样压着,难免都要露出点心事来呢。可我看他还是笑嘻嘻的,一点都不像是有怨气的样子。老二啊,这几年来家里顶事的人少,很多事都是他走动着帮着办了的,这么小的孩子,对咱们家的事是二话没说,凡是开了口就当自己的事来办。咱们可不能和他外道了,马家人都死绝,没人照顾,老九房看着又有压他的意思……像他这样,一门亲事说得好不好,对将来关系颇大的。咱们给说一门,倒胜似他听他婶婶的安排,去娶些不三不四的姑娘。”
屋里没有外人,老太太这话说得是极贴心的,二老爷也颔首道,“娘说得是,含沁这孩子孤苦,别看滑滑溜溜的,其实心底实诚得很。对咱们是掏心挖肺的好,咱们也不能亏待了他去。就是这小二房,门第是不是低了点儿?善婷这丫头儿子是没见过,也说不出子午寅卯来。倒是老三房、十六房,诗书传家,家里也出过官宦的……”
“含沁这门亲事,往高了说容易受女方的气,他没爹没娘,将来过了门,行止要是荒唐一些,连个节制的人都没有。52书库呢又最计较这个。”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就叹了口气,“再说,他虽然官职高,可家底不厚实。说个你四弟媳那样的人家呢,体面是体面了,可两夫妻手头都不宽裕,坐困愁城那怎么行?我就想着小二房门第不高,嫁给含沁算是高攀,自然没底气挑三拣四的。他们家为人也厚道,家境又殷实,善婷虽然有些快嘴,但也是个良善没心机的好姑娘,小女儿受宠嫁妆肯定加厚——”
正说着,大太太并善桃掀帘子进了里屋,没有多久,余下一家人也都接连进来。倒是王氏和善梧、善樱到得最晚,善桐不禁就吃惊地扫了母亲一眼:母亲虽然搬到村口了,但几乎从未迟到。总是比三爷夫妇来得早些。
这一眼扫过去,小姑娘的眼睛就敛了敛——虽然王氏面上了无痕迹,还是和寻常一样含着亲切的笑意,但只看她眼底微微的yīn霾,同眉间细小的纹路,以及萦绕在周身的一缕yīn沉,善桐已经发觉母亲心绪并不高昂。
再联系到父亲一大早就进了老太太院子里……半是猜测半是直觉,善桐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昨晚父母之间一定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正这样想着,外头张姑姑进来通传了一声,话音刚落,含沁便自己掀开帘子,笑嘻嘻地进了屋子给老太太行礼,“姑婆,您昨晚还睡得好?”
一屋子人除了刚回来没多久的大房,如今是谁都没把含沁当作外人了。老太太先笑着白了含沁一眼,“贫嘴吧你就。”四老爷便道,“沁哥,坐这,昨晚喊你进我院里吃宵夜,你又不来!”
就是萧氏,平时最严苛的一个人,这一阵心qíng又不好的,也都露出笑容来,“就是,亏得我还预备了糟jī爪,知道你好这口呢。”
含沁摸了摸脑袋,还是一脸没睡醒的迷糊相,“赶了好几天的路,本来还惦记着来着,谁知道吃过饭洗过澡,一倒在chuáng上就昏过去了,直到今早jī鸣了才苏醒过来。累得四表舅、表舅母久等啦。”
52书库推荐浏览: 御井烹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