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走了。」绵涯耸耸肩膀,竟然真的转身朝原路回去。
苏锦超拿着早就脏兮兮的袖子擦着鼻血,怒视绵涯的背影,看他走了十来丈还没有停转回来,意识到他是来真的,一阵无由来的惶恐猛然笼罩心头,再也顾不上苏家的荣誉,急叫着,「喂!喂!你去哪?给本公子回来!」
跳起来,一手摀着鼻子,一边láng狈地追上去,抓着绵涯的上衣后襬。
绵涯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眼,「松手,这次我真要走了。」
「你去哪?」
绵涯撇撇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无所事事?我要做的事多着呢,没工夫陪你玩了。」
苏锦超看他不是像前几次那样耍着自己玩,而是真要丢下自己不管,大为着急,跳着脚叫,「那我怎么办?」
绵涯把下巴往西南方一扬,「我们已经过了同国地域,你顺着这条路下去,小半日就可以到达山脚,那已经是西雷境内,离这里最近的是一个叫书谷的小城。接下来就不用我教了,都是你的老本行。你进城见城守,拿出你那些嚣张跋扈的本事,亮出你苏文书副使的招牌,吓得城守屁滚尿流,把你当宝贝蛋一样恭送回都城,享受一下家里美姬的按摩,再接受一下那篡位贼子容瞳假惺惺的慰问。这就行了。」
往常苏锦超听见他提「篡位贼子」,总要和他激烈争辩一番,解释好友容瞳继位的合法xing。
但是,现在绵涯要把自己丢在山上的迫切危机前,苏锦超满脑子都是「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哪还有心思讨论什么篡位不篡位,两眼直直地瞅着绵涯,像要把这张在这段日子里天天看见的脸,盯出两个深深的dòng来。
满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总算不用再对着这混蛋,听他那些可恶的话了。
高兴?
开玩笑,自己都快哭出来了!
不舍?
不!笑话!任何正常人都不会对这家伙产生不舍一类的感觉。
伤心?
见鬼!有什么好伤心的?
苏锦超鼻子本来是疼的,现在虽然没那么疼了,却又酸气直冲,这简直比刚才更难受。
片刻前他还以为绵涯会一直陪着他,至少陪他到家门口,还想着怎么到家之后拿大棒子抽绵涯一顿,片刻后,被大棒子忽然抽了一下的却是他本人。
也许是太忽然了。
这混蛋毫无征兆,说走就走,让人毫无准备。
走就走!
谁稀罕!
苏锦超满心满脑地吼着,好像被谁背叛了一样伤心,回头想想,却又找不到伤心的理由。
他早就知道,绵涯是容恬的人,那就是现任大王的敌人,也就是他苏锦超的敌人,也就是……他们彼此之间,从来就是敌非友。
苏锦超忽然发现,自己总是咬牙切齿地说要揍绵涯,要用链子把绵涯锁起来,要报复绵涯,可实际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忘记了绵涯是真正的敌人。
可是为什么?
既然不是同路人,为什么一起从水牢逃走?一起上山?
一起走,一起睡,一起吃?
一瞬间,苏家公子发觉自己就是个连敌我都分不清楚的胡涂大傻瓜。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总自以为jīng明,却永远糊里胡涂的傻样,却莫名其妙刺中了一颗坚硬心脏中最柔软的部分。
刻意对他表现出唾弃不屑的绵涯,差点陷在他迷惘失措,彷佛被遗弃的失落目光中,丢盔卸甲。
面前的苏锦超,大概是一辈子里最落魄láng狈的苏锦超,穿着不合身的偷来的粗麻衣,袖子、前襟沾满尘土和碎枯叶,白皙的脸上蒙了厚厚一层灰,鼻子下还拖着一行血污。
偏偏一双眸子,就那样润泽晶莹,写满了苏锦超独有的糅合了蛮横的天真,就那么五个字——我不许你走!
「我不许你走!」
「凭什么?」
「你把我护送到家,我赏你一大笔钱。」
「多谢,我不需要钱。」
「你这个穷人,怎么会不需要钱?你不要也得要!」
绵涯无语。
不愧是苏家养出的活宝。
这些权贵总天经地义地认为,所有身世不如他家显赫的人都应该供他们当牛马一样驱使。
绵涯扬起唇,阳光味十足地一笑。
苏锦超以为他答应了,正要乐,忽然看见绵涯利落地转身,继续往回路走。
「喂!喂!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啊!我真的会给你一大笔钱!」苏锦超心脏重重一跳,撒开步子追上去,已经起了水泡的脚掌疼得他嘶嘶直抽气。
追了十来步,前面的绵涯却忽然转进一棵大树后面。
苏锦超追到大树背后,愣住了。
转头四周看,找不到绵涯的身影。
他赶紧绕着大树又跑了一圈,连鬼影都没有一个。
「绵涯!绵涯!」苏锦超不敢相信地大叫。
森林传来阵阵回音。
却没有他想听见的回答。
他一直梦想着回家后狠揍一顿的男人,在快到家的时候,无qíng地丢下他。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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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涯矮身猫在大树顶端一处树叶繁茂的粗枝上。
「绵涯!」
绵涯居高临下,透过重重迭迭的翠绿的绿叶,看着苏锦超像瞎猫妄图找耗子一样无方向地乱寻乱找。
虽然离开之前指明了道路,但是,这没用的家伙会不会还是很蠢的在山上迷路?看他这样在林子里瞎转,说不定连找到两人分别前的地点都有困难。
悄悄追随着苏锦超,绵涯借助大树粗壮横生的枝桠,从这棵树灵巧地跃到另一棵树上,不让苏锦超的身影离开自己的视野范围。
「绵涯——!你不会真的走了吧?!」
真是个笨蛋。
说了多少次,这里是同国和西雷的jiāo界,可能会有士兵巡逻,居然还大嗓门地吆喝。
被西雷士兵发现也就罢了。
要是被同国的士兵发现……就凭我们鸣王把同国王族搞得差不多死光光,又把同国水军搞得七零八落的「丰功伟业」,你这个西雷权贵被同国士兵抓到,还真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绵涯直想跳下树,打这不知死活的家伙一顿,却根本没想到,他本应该头也不回地离开,回去向大王请罪的。
是的,请罪。
这是他第一次无法完成大王要求的任务,可是他却没有太大的不安。
甚至,在他决定放弃任务,向苏锦超提出分别时,心里隐约有一种终于放下的轻松。
离开苏锦超,让绵涯既难受,又高兴。
高兴,是因为他不用再挣扎在辜负大王和利用苏锦超感qíng的两难中。
被大王责罚,那就认罚吧。
反正他绵涯就是做不到,就算是苏锦超这样的纨绔子弟,也不应该玩弄他的感qíng和身体,骗他去掌握兵权,去为自己冒险,甚至可能为自己而死。
身为大王手下最得力的qíng报头子,绵涯当然知道涉及王权的斗争有多残酷。
但这样对苏锦超,他无法做到。
「绵涯!你这混蛋!你给我回来啊!」树下传来声音。
苏锦超绕了一个圈子,又跑回来了。
挫败地坐在树下喘气,发愣。
如果他够机灵,或许应该抬头往高处看一看。
看着坐在树下的身影,绵涯心底一阵发痒,似乎渴望他真的会福至心灵地抬起头,往自己藏身的地方看上一眼。
可惜,苏锦超明显不是当探子的材料,失去了绵涯的踪迹让他非常沮丧,揉着已经不再淌血的鼻子,把绵涯的名字挂在嘴边,骂骂咧咧。
「混蛋……畜生……坏蛋……」苏锦超忽然停了一下,抬起头来。
绵涯差点以为他发现了自己,又惊又喜,正想不顾一切地跳下树,却发现苏锦超双眼的焦点并没有定在自己身上。
他只是在仰头,默默出神。
好一会,重新低下头,好像找到了更能泄愤的方法,咬牙切齿地骂,「贱民!你就是贱民!哈!你不许我骂,我偏骂!偏骂!你出来啊,出来揍我啊!哈!贱民!绵涯臭贱民!」
猛地又抬起头,期待地扫视四周,想找到某个忽然窜出来教训自己的矫健身影。
终究是失望了。
苏锦超的头又垂了下去。
这次连「贱民」也懒得骂了,只把四肢蜷了,缩在树下。
绵涯心里一阵难受。
他忽然想起许多,不该想起的画面。
例如,在去同国的路上,苏锦超这笨蛋用招蛇的凤凰树叶做衣服,结果被小金环蛇咬到了屁股,害自己不得不生平头一遭用嘴和男人的屁股亲密接触。不得不说……苏锦超的屁股,真是又白又嫩,每次他叫苏锦超小ròu虫,总是忍不住想起他白皙幼嫩的皮肤。
果然贵族养出的小孩,皮肤就是特别诱人。
例如,在水牢里,被剥光衣服的苏锦超在水里冷得簌簌发抖,过来索要衣服,挨挨蹭蹭地挤自己怀里取暖。
还有,例如,从水牢里逃出来后,在那片湿意碧绿的糙地上,苏锦超不服输地扑向自己「qiáng吻」,舌头探进彼此唇瓣,呼吸皆醉的滋味……
绵涯一直以来,都觉得苏锦超是傻瓜。
现在,他知道了,他自己也是傻瓜。
他违背了王令,把原本可以完成的任务给弄砸了。
他还很傻地,像贼一样守着苏锦超。
苏锦超在树下坐着,他就在树上蹲着,蹲得大腿都发麻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锦超才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开始走路。
绵涯松了一口气。
这呆呆的家伙总算记得他的叮嘱,知道要朝着西南的方向下山。
在苏锦超走出一阵子后,绵涯从树上悄悄滑下来,缀在苏锦超身后五六丈处,林中枝叶茂密,以他的小心,绝不会让苏锦超发现自己被跟踪。
绵涯想,自己始终是要回去向大王请罪的。
但在回去之前,还是再暗中保护苏锦超一段路吧。
至少,要看见苏锦超成功和西雷官方接上头,有侍卫护送他回都城,那才安心。
苏锦超用了将近三个时辰才下山,走得半死不活,脚掌更是疼得好像皮全部磨掉了一样,就快累到瘫倒时,忽然见到前方一座城池,城墙头上灯火闪烁,隐约有士兵在城墙巡逻。
「这一定就是那个什么叫书谷的城了!」
想到城内的软榻美食,苏锦超鼓起最后一把劲,咬牙走了最后小半里地,却发现日落后,城门早已按规矩紧闭。
以苏锦超的个xing,当然不是老老实实在城外歇一晚,等城门开了再进去的角色。
他二话不说,撩起袖子就擂门,边擂边吼,「开门!来人啊!给本公子开门!」
擂了半天,城门纹丝不动。
只有一个巡逻兵模样的人,从墙头探出一点头,朝下方吼道:「臭乞丐!找死啊?讨吃的滚一边去!」
苏锦超没想到回到西雷还被小兵欺负,真是岂有此理,气得脸色铁青,仰头扯着早就渴得冒烟的破铜嗓门大喊,「你才是乞丐!我是堂堂西雷文……」
还没说完,那巡逻兵头一垂,一口浓痰吐下城头,刚好沾在苏锦超正在愤怒摆动的衣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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