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逐离未回声,自策马狂奔。山间道路难行,千余人许多都已落在后面,郝剑选的这匹马却实在是擅行山路的,脚力非同一般。
耳畔全是风声,两边景象不清,二人双骑一路向山下huáng河边奔逃。曲禄这时方知不对,这殷逐离不像打算追人,倒是那黑衣人似在为她带路一般!
他qíng知上当,殷逐离打算逃走,不由bào喝:“放箭she马!”
但彼时能跟上来的兵士本就不多,山林糙木横生,骏马又狂奔不止,哪能she得中。殷逐离同一身夜行衣的郝剑直奔huáng河边,一艘船已经横在眼前。她弃了马,一手揽了郝剑,提气一跃,正落在船舷上。
那船本就未抛锚定桩,人一上船,立刻扬帆前行,片刻不留。曲禄追至江边,看茫茫江涛,亦只得望江兴叹。
殷逐离冲他远远挥了挥手,自入了船内,红叶舒红袖替她斟酒:“大当家,这一趟可走得够久的。廉康传书,道已接到九爷,正返回长安。”
殷逐离轻抿了口酒,红叶的酒温得不比九爷差,入口香醇甘冽,冷暖恰好,无可挑剔:“长安那边打点好了么?”
红叶点头:“长安城如今已经乱了套,那些官员个个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很好啊……。”殷逐离浅笑,随后又神色凝重,“我一直有一点疑惑,何太妃怎么会还活着。以沈庭遥的xing子,当立即处死她才是。而最奇怪的是,我们起兵的时候,沈庭蛟和何简谁也没有提过何太妃的生死,他们似乎胸有成竹。”
她这般一提,郝剑也正色道:“莫非宫中有人可以左右沈庭遥的一件,保住何太妃的xing命?”
“总之不可不防。”殷逐离以指节敲击木桌,徐徐道,“沈庭遥呢?”
红叶给她斟酒:“都按您说的做了,大当家放心。”
第十一章 永与愿违
十月下旬,长安城。沈庭瑶殡天一事再不能相瞒,礼部拟了讣闻,昭告天下。沈庭遥年纪尚轻,宫中虽有两名皇子,却均非正宫所出,再加之俱年幼,并未立储。这是件甚为尴尬的事,前些日子他们还视沈庭蛟为乱臣贼子,为平息叛乱一事绞尽脑汁,今日沈庭蛟就成了大荥王位的不二人选。
殷逐离回到长安,首先便回了殷家。殷梦鸢竟站在门前相迎,四目相对,她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殷梦鸢以手中金杖顿地,冷声道:“没见你们大当家回来了吗?还不快去准备。”
殷逐离知道她这便算是原谅自己了,可是她笑不出来,她将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东西遗落在金城,连尸骨也带不回来。
临溪水榭和归来居她都不敢再往,连殷家大宅也不再久待。
长安城确实混乱,所幸殷逐离平日里和长安城这帮官吏关系甚佳,为商者讲究和气生财,与官府多加走动在所难免。此时她在广陵止息再次秘密设宴。
这一番相谈甚久,广陵止息本就是个富贵之地,那贝母珍珠迷了眼,便是清高儒生到了里面也都失了底气——拥有这样实力的王妃,宫中纵有年幼的皇子,又如何能同福禄王抗争呢?
玉案上菜肴丰盛,殷逐离语带笑意:“这些年殷家一直承蒙各位大人眷顾,这份恩qíng殷家上下铭感五内。一杯薄酒,且敬各位大人。”
在座的大都是有些眼色的,也有那方正君子,自认不能与这二人同流合污的,殷逐离也俱都请了来,只说事关大荥黎民百姓,更关乎大荥国运。故而这些人到得不qíng不愿,也不是很给面子。
殷逐离也不计较,自gān了杯中美酒,眉眼间笑若chūn水:“新皇初丧,今日歌舞闲娱就免了,殷某请各位大人前来,实有正事相商。”她也不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曲大将军如今正在天水屯兵,虎视长安,十五万雄兵呐,逐离想请问各位大人有何应对之策。”
众人倒是颇觉意外,傅朝英未表态,那礼部尚书袁东城已经开口:“殷大当家这话唐突了吧,这曲大将军若不是仗着有你殷大当家一路支持,供应粮糙,他如何作战?”
殷逐离点头:“袁大人所言甚是,若不是曲大将军挟持了我们家九爷,逐离又何用耗此钱财呢?”
这话一出,诸人均是一阵骚动,殷逐离轻声叹息:“诸位大人,你们认为一个将军,费尽心血打下了天下,真的可能还政于大荥沈家吗?况且如今形势已明,若两相厮杀,大荥必将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九爷的为人,诸位不是不知。他又岂会为了一把座椅做此不忠不义之事?”
诸人jiāo头接耳,唯傅朝英直视殷逐离,殷逐离含笑回望他,举杯遥敬:“再者,各位大人,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留有子嗣,你们要挟持殷某也无话可说。但是一幼龄稚子,学语尚不能,能够抵挡曲大将军的十五万铁骑吗?倘若长安城破,九爷同殷某早已生死无惧,诸位怕也是难保朝夕。”
这一番话说到了点子上,诸人又是一番议论,倒是国舅傅朝英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不紧不慢地道:“王上已然殡天,若九爷是受了曲天棘的挟持,那么他确实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待九爷承位之后,再进军铲平曲天棘一众叛贼,亦算是报了王上大仇,免大荥百姓灾苦流离。诸位觉得如何?”
他肯为沈庭蛟出言,大出殷逐离意料之外,不由得将他细细打量了一遍。这时候诸人本就没有什么主心骨,他此话一出,自然附和的人占了多数,这件事竟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沈庭蛟由廉康和晁越一路护送入得长安城时,前方已然一片坦途。傅朝英率了朝中文武亲自前来相迎,他今日穿了紫色的亲王朝服,那一番龙章凤姿,同以往少了三分柔弱稚气,多了五分尊贵优雅。见到傅朝英,他低声问了一句:“我母妃安好吗?”
傅朝英点头,转而又用了臣子对储君的礼仪:“九爷请。”
红色的地毯铺出长长的道路,长安百姓都盼着有一位明君能够阻止眼下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沈庭蛟踏足其上,迎着众人的目光一路行至车中,仪仗车驾俨然已是帝王之仪。
殷逐离心头重又清明——这傅朝英是沈庭蛟的什么人?为何不着痕迹地替他铺路?她恍然觉出自己恐怕是上了个大当。
沈庭蛟回宫后,殷逐离去了刑部大牢。何太妃虽然被关在这里,但因着傅朝英的照料,过得倒是不差。牢中铺了地毯,里侧有榻,甚至垂了素色的帘幔。帘幔之后竟然还设了佛龛,她仍是轻敲着木鱼,诵着不知哪一段经文。
殷逐离心下疑虑更重。十多年前,何太妃一直甚得沈晚宴宠爱。后来有人传出她与朝中一名大将军有染,甚至直指她的皇嗣亦非君王所出。沈晚宴大为震怒,虽百般寻找未经证实,却仍将何太妃连同九王爷沈庭蛟一并弃置深宫,再不过问。
殷逐离得知这段轶事时便猜测这九爷必非先皇所出,如若不然,她如何能受此不白之冤?滴血认亲之类的法子总得试上一试,而她没有,必然是不敢。
殷逐离先前一直以为沈庭蛟是何家家臣何简的骨血,一则是何简有这个时机接近何太妃,二则,何简对沈小王爷的维护,实在是有目共睹。
而如今看来,莫非这个何简一直有心误导她?
她心中冷笑,却只是诈何太妃:“看不出来国舅爷竟然也是个长qíng之人。”
何太妃闻言果然略有尴尬之色,转而又淡然:“老身看男人的眼光,向来比殷碧梧要好得多。”
说这话时她浅浅一笑,水红色的襦裙逶迤及地,黑发松松地绾在脑后,粉黛不施、钗环未戴,一身清丽中透着难言的妩媚。殷逐离心里便明白了十分。
这世界上有两种女人,前者弱不禁风,驱使男人做事;后者刚qiáng独立,事事亲力亲为。同人难同命,谁也没有资格鄙视谁。
这般一想,她倒是释然,倾身盈盈一拜:“儿臣恭迎母妃回宫。”
何太妃这次弯腰扶起了她,语声带着长者的慈爱:“走吧吾儿。”
回到椒淑宫,殷逐离令宫人侍候何太妃沐浴。那边张青已经行了过来:“母妃,父亲吩咐若您回来,即刻请您到御书房叙事。”
殷逐离点头:“走吧。”
御书房,诸臣都在,按理殷逐离需回避,但她本就不是个拘泥于礼数的人,也就直接行了进来。
沈庭蛟看见她,面上总算带了三分温柔笑意:“逐离,来。”
殷逐离行至他身边,身边的huáng公公颇有眼色,当即便置了一座椅在他书案旁。殷逐离坐下来,众人方继续方才话题,却是在选定登基的日子。
沈庭蛟与她五指相扣,他的笑仍然温柔,却透着沉稳的风采,语声倒是带了问询之意:“逐离觉得哪天合适?”
殷逐离看了看礼部选出来的日子,语声沉缓:“天水战事刻不容缓,登基大典待天水战事了结之后再办也不迟。”
诸臣又是一阵唠叨,无非就是定年号、太后封号、祭天地宗祖、裁衣等等琐事,细小却繁杂无比。沈庭蛟倒是坐得住,听取了诸臣的意见方朗声道:“如今叛贼未除,国库空虚,登基一事,一切从简。年号待本王同王妃商议一番,改日再定。”
诸臣侍候沈庭遥惯了的,哪还看不出他的逐人之意,立时便跪拜退了出去。待诸人退走,他方转身将殷逐离抱入怀里,殷逐离不是很习惯这个姿势,沈庭蛟心中清楚,只以手揽着她的腰,再无进一步动作:“逐离,你好像不开心?”
殷逐离看着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他言语间仍然温柔,但举止却是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往日的柔弱再不复见。她颇有些不悦:“任何人发现自己被骗了,都不会太高兴。”
沈庭蛟亲吻她的额头,语态宠溺:“逐离是说……我的身世?”殷逐离冷哼,他又笑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若你一旦知晓,定会有其他顾虑。你看我们现在也很好不是吗?何必节外生枝呢?”
殷逐离悻然,现在事qíng已成定局,追究无用,她只能关心自己的最终目的:“陇西战事,王爷打算如何应对?”
对她的心思,沈庭蛟其实甚是了解,当即便允诺:“本王自然是听取王妃的意见。但是逐离,他毕竟是你的生身之父,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倘若招安于他,大荥gān戈立止,你在朝中……也算是有个依靠。就算当年殷碧梧大当家是因他而死,十四五年了,还要再耿耿于怀吗?”
殷逐离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玩味:“九爷此话有趣得很,不过逐离是个商人,别的不敢说,欠债还钱这点道理还略懂。王爷说得也有道理,许多年了,其实我是没必要报仇的,沈二爷虽视江山重于一切,对殷某也还算有几分qíng意,殷某若是依附着他,不论如何,半生富贵是不缺的。”她拈了他一缕青丝在指间把玩,言语含笑:“我师父没必要复仇,他本就是书香世家,人品才学都名动长安,什么女人娶不到?何必独独就惦记一个逝者?甚至,我姆妈也是不必记着这仇恨的,她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若是依从皇室,即使殷家祖业凋败,她自己却仍不失为长安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