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之。
曲陵南眼眶瞬间湿润,她娘亲是爱唱这首曲儿,这也是小姑娘唯一会哼的一首调子。可惜她只会前半段,不晓得后半段,因她娘每唱必哭,侥幸若有不哭,那便是陷入呆滞的回忆中。
一股愤懑之气自胸中升起,小姑娘晓得这是魜偶蛇惑人心智的本事,可她愤怒的是这东西死到临头,竟然还要窥探她内心,翻检出这些便是她自己寻常也翻检不得的回忆。这狗东西怎么敢?
它凭什么?
曲陵南大喝一声,腹中那团火热气息瞬息达刀尖,匕首应声而落,如削豆腐般扎入魜偶蛇的脑壳。小姑娘面无表qíng,一刀一刀狠狠地扎进去,魜偶蛇凄厉叫唤,奋力扭动,小姑娘却始终闭紧双眼,毫不动摇。到最后,她嫌匕首扎得不解气,五指屈起成爪,猛吸一口气,深深cha入那怪物已然血ròu模糊的脑子中,手一入脑,登时如入软乎乎的豆腐一般,小姑娘将这魜偶蛇的脑子搅得七零八落,最后摸到一颗圆溜溜的珠子,她握住那颗珠子,将手抽出,翻身跃起,一脚踢向那怪物的身子。
她一脚又一脚揣着,几乎要将浑身力气都用尽,过来许久,忽而肩膀被一双手握住,师傅的声音温和地道:“够了,小南儿,它死了,够了。”
曲陵南再踹了两下,胸膛不住起伏,闭紧嘴唇一言不发。
她的脸被师傅抬起,孚琛的手温暖而轻柔,片刻后,只听一阵水声响起,一股冰冷的水流就这样浇到她脸上去。
曲陵南冷得哆嗦了一下,慢慢睁开眼,她师傅那张百看不厌的脸近在咫尺,目光中难得流露出真实的温和。
“才刚于幻境中见着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曲陵南别过脸,她不想说。
“罢了,”孚琛也不追问,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和声道:“去洗个澡,打理下,身上伤哪了?”
“肩膀。”曲陵南拉下衣服给师傅看,“肿了,不晓得断了骨头没。”
孚琛瞥了一眼,也没嫌弃她脏,伸手替她将衣裳拉好,道:“青玄心法冲至二层,这等小伤便能自我疗治。”
曲陵南要换往日,听到这么占便宜的事定会高兴一下,可今日小姑娘qíng绪低落,耷拉着脑袋,半响才呆呆地应了一声。
她师傅摇摇头,拿出一个小储物袋递给她道:“喏,别打蔫了,师傅给你好东西。”
“这么小,可是装糖丸?”曲陵南接过去,并未见有多欣喜,只是惯了哄师傅,勉qiáng笑了笑。
孚琛不知为何,看不惯二愣子徒弟这么不活泼,他屈指敲了小姑娘脑袋一下,笑骂:“没见识的小东西,你不会没见过储物袋吧?”
曲陵南老实地摇摇头。
“小笨蛋啊,看好了,”孚琛亲自打开那个袋子,指点她道:“在这注入神识就能打开,往后它就是你的,里头我放了两套gān净袍子,皆为下等法衣,是为师当年穿过的,你嫌弃啊?我还没嫌弃你呢。这还有两瓶练气期辅助丹药及下等辟谷丹,都是你师傅我当年的存货,哦,对了,还有一把短剑,下品法器而已,不用太感谢我。你瞧见这个小镯子没有,这可是好东西,里头有防御法阵一套,飞天遁地符一张,你往后记着,打不过就用这个逃跑,别跟今天似的打不过还往前冲,懂了吗?”
曲陵南抬起头,眼睛里泪水打转,可拼命咽回去。
“又怎么啦?”孚琛不耐地问。
“师傅,呜呜,师傅,”曲陵南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便这么没用地哭了,似乎拿着师傅给的东西,看着师傅好声好气跟自己说话,那些伤口更疼了,那些委屈更委屈了。
“行了行了,赶紧该gān嘛gān嘛去。”孚琛嫌恶地挥苍蝇一样赶她,“哭哭啼啼的丑态百出,小心为师再摔你屁股。”
“哎,”曲陵南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几步,忽而想起什么,蹬蹬又跑回来,伸出手,血污的小手掌中静静卧着一颗血红的shòu丹。
“师傅,给你补身子的,”曲陵南用力拿袖子擦擦脸,把脸擦得乱七八糟,可她看着孚琛的目光却无比真挚,“我往后会多宰这些东西,师傅,你莫要忧心。”
“我作甚要忧心?”
小姑娘认真对他说:“便是有朝一日,你老了病了走不动道了,我也会养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第一句估计是“光yīn荏苒岁月如梭”感谢:东莱扔了一个地雷守護雪域天堂扔了一个地雷
☆、第20章
曲陵南回自己呆的岩dòng后,第一件事便是坐下了盘腿运功。
此处dòng中鸟不生蛋,药物一概全无,师傅虽在那,可曲陵南没觉着这事跟他有gān系,小姑凉心里觉着,师傅就如娘亲一般,需被照料,而非反过来。
她现下身上伤处不少,擦伤撞伤无数,而肩骨红肿处更是疼得厉害。既然“青玄心法”有疗伤之功,便是这门心法练起来收效甚微,她也别无选择。
总不能等死。
然此次入定却殊为不易,以往好歹犹若涓涓细流的灵力此时却gān涸见底,练了大半天,方察觉气脉当中有细若游丝的一缕,晃晃悠悠开始游走,可一过丹田那团火炙之物时,却如水过热板,顷刻间蒸发得dàng然无存。
反倒是那团火热气息蠢蠢yù动,似乎又变大了些,曲陵南闭目思忖,这团火气古里古怪,小时候也不见有,自下得山来方初见端倪,最初是吸了傅季和取的那新娘子缠缚过来的藤蔓灵力后,便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其后杀罹鞫猿、伛偻虫、魜偶蛇,每每危难之际,都靠此神奇气息度过难关。且自练“青玄心法”后,这团东西宛若得滋养一般,渐渐固化形态,且有越变越大之态势。
小姑娘疑心自己练那心法后好容易滋生的点滴修为,都让这团东西吞噬得gāngān净净。
过了这些时日,也不知这团东西到底怎生模样,是圆是扁,曲陵南闭目想着想着,慢慢地忽觉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白色雾霭无边无尽,然雾霭当中,却隐约有金光闪烁,小姑娘有些迷糊,还当自己是做了什么怪梦,梦见了什么仙境。然此处白雾弥漫,除那团金光外再无旁物,小姑娘盯着那团东西半天,忽而恍然大悟,她这是进到了自己丹田之内。
此等内视神识,原本需练气期后期修士方能具备,盖心息依虚,养先天一气至一定阶段,修士成内视之目,以心息相依,神气合一之道,由内而外,可视八方。至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等级越高,神识越qiáng,高级修士足不出户,闭目之间,则方圆千百里内能遁地入天,无所不感,无所不知。道法三千六百门,各家各派功法秘诀层出不穷,然万变不离其苗根,此神识威神之力,便好比外于三千六百门的子玄关窍,不着色身,却于虚无中求得。
小姑娘不知深浅,不明就里,却稀里糊涂地神识初具而不自知。
她还道这层迷雾碍事之极,心忖得走近些,更近些,方能一窥那团东西是什么。
未及近前,迎面却一股夹杂着冰寒的炙热之气。冰寒处若寒潭怪物中伛偻虫、魜偶蛇一类之气息;火炙处则有若热làng袭来,势不可挡。这样寒热jiāo替,却融成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小姑娘好奇心起,神识直取那团光物核心,就在此时,火光迸发,一阵锐痛直达脑中,瞬间遍布全身经脉,浑身上下每寸脉络均仿佛被放火上烤,被浸冰里冻,曲陵南浑身颤抖,牙关不住打战,浑身经脉顷刻间凝结出一层薄冰,可薄冰未来得及形成,一股蓝色幽火于冰下徐徐流淌,所过之处,薄冰寸寸断裂,咔嚓声不绝于耳。
在这等jiāo替折磨中,小姑娘耳边却莫名其妙地听到一曲歌谣,仔细辨认,正是娘亲当日自唱自娱的那首:
苍苍huáng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jiāojiāo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慕。
那并非记忆中娘亲的歌喉,曲陵南的娘什么都好,就是五音不全,她绝无可能将这首歌谣唱得起伏承和,委婉动人。听了许久,曲陵南忽而明白,这个声音其实就是她的,是她自己在唱,在这个痛苦难耐的关头,几乎就如本能一般,她为自己唱这首曲子缓解痛感,安抚内里。
就如以往在山里熬过的那些受伤生病的时分一般,涂上自己捣的青糙,服下自己煎的药汁,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是裹紧薄被,蜷成一团,静静等待病痛过去,等待明日阳光普照,又是新的一天。
那些夜晚里,小姑娘也是这般给自己唱歌,没办法,有时太难熬,难熬到想掉泪,可没什么是比掉泪更无用的了,所以曲陵南选择面无表qíng,小声地唱这首歌谣。
苍苍huáng天,茫茫下土,
凄凄鸠鸣,jiāojiāo桑扈,
有怀一人,明发不寐,
辗转反侧,我心思慕。
这到底唱的什么意思,下一阕又怎么唱,完整的调子听起来会怎样,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只是需要唱首歌,如此而已。
唱完了,她也就好了。
随着歌谣重复,她渐渐地也不那么痛,那烧灼着的蓝色火焰也不再肆nüè无顾,火光越发趋向柔和,汇成一股暖流,缓缓冲刷她全身。经脉在这一冲刷下,以目之可视的速度慢慢变宽变厚,随即,火光偃旗息鼓,逐步止于经脉之下,而令曲陵南高兴的是,那股青玄心法的娟娟细流又再度重现,绿色的气息宛若潺潺溪水,静静游走全身,再归入丹田,于那团火气周围凝成雾状。
曲陵南这下看清那团东西到底长什么样了,状若鹅蛋,大小也相仿,此时安静卧着一动不动,全然看不出刚刚折磨得她要死。
小姑娘很高兴,她心中充满说不出的惬意和舒适,她睁开眼,动了动筋骨,再度发现身上的伤势基本痊愈,拉开衣襟看肩头,已无红肿,仿佛从未受伤。
曲陵南闻得身上一股臭气腥气,实难再忍。她站起走下蒲团,行至取水处,脱下衣裳舀水洗净,搓了半天才将肌肤原本的颜色显出。这一次入定也不知过了几天,师傅吃了那蛇脑,也不知身子好点没,曲陵南一路想着,一路将自己洗刷gān净。洗完了,才发觉原来那套衣裳已残破不堪,且污秽无法清洁,看来是报废了。
曲陵南叹了口气,打开师傅送的储物袋,自内取出一身洁白的道袍。那袍子质地触手光滑柔软,还有隐约光泽,比当日镇上见着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身上穿的绫罗绸缎也不差。曲陵南抖了抖那袍子,垂坠自如,揉了揉,也未见生褶皱。她原本担心师傅穿过的,自己穿必定不合身,哪知一穿上,那袍子便自行调整大小,宛若量身定做一般。曲陵南这下高兴了,她一生中从未穿过这等好衣裳,不仅轻薄细软,且虽身处寒dòng,却不觉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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