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士季冷冷问道:“也即是说,你并未亲见田娘子如何杀人?”
张妈吃了一惊,立即叩首道:“老奴所言句句属实,老奴进去时房中并无他人,只我家娘子一个……”
刘士季并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堂下这主仆二人。他毕竟审案多年,气势十足,端坐高堂一言不发,也能令人犯心生畏惧。不出片刻,那老妪已微微发抖,目光惶惑,田娘子纵使面上一派平静,跪着时却忍不住悄悄挪动了下身子。
刘士季突然一拍惊堂木,吓得二人悚然一惊,他大喝一声:“大胆刁奴,满嘴胡沁,上得公堂尚敢存侥幸之心,欺上瞒下,罪不可恕!来人,给本官先打上十板子!”
底下衙役一哄而上,不由分说将人拖到一旁,啪啪开打,那老妪被打得惨呼连连,田娘子煞白了脸色,尖声道:“大人,大人且慢用刑,大人屈打成招,又怎令人心服?”
她仓促之下措辞不当,连许璋都看不下去,喝道:“放肆!你二人此刻已然招了,何来屈打?那老妪证词漏dòng百出,藐视公堂,视朝廷律法为无物,有何打不得?!”
那边惨叫声已然短了下去,显见是打得狠了。田乐婉脸色愈发苍白,再也无法维持平板无波的表qíng,眼眸顷刻间蒙上泪雾,又焦急又无法可想,颤抖着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白玉镯(中)
“田氏女,你道本提刑打不得那刁奴,本官便与你分辨一二。”刘士季缓和了口吻,道,“她卖入你家为仆进三十载,其间侍奉田家三代,在你家中,定非一般的老妈子。田文锦至你家中吃酒,岂有由在室女作陪,她做老仆的却侍立门外的道理?你若要qiáng辩此乃出自你之吩咐,则此仆愚忠有余,见识却不够,本官替你教训她为仆之道也是应当。她声称听得你与田文锦发生龃龉,却不及时出面维护自家娘子,反倒guī缩其外,待你杀人了再入内,这等仆妇还能在主家呆三十年而不被卖,实属罕见。她一个自幼服侍你长大的仆妇,见你手持匕首,田文锦倒地不起,不替你着想,反由此一口咬定田文锦乃你所杀,甚至上公堂指认自家娘子,这等行径已不是不忠,乃是刻毒。本官只奇怪,她一家的生杀大权俱在主家手中,指认你弑亲,与她有何好处,她就不怕么?”
他这边说完,那边张妈行刑已毕,拖上来时腿臀处尽是血迹斑斑,田乐婉一见,眼泪便再也忍不住,yù爬过去,却猛然想起这是公堂,又不敢挪动半点。
刘士季别过视线,淡淡道:“张氏,你可想说实话了?”
张妈颤抖着抬起头,一脸都是汗与泪,她抖着嘴唇,看了眼一旁的田乐婉,咬牙道:“大人,我招。”
田乐婉睁大眼,却听张妈道:“大爷并非我家娘子所杀。”
刘士季挑了挑眉毛,问:“那是谁杀的?”
张妈盯着地下,忽而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是老奴一人所为,与我家娘子全无半点gān系。”
“不,”田乐婉立即摇头道,“是我持的匕首……”
“可握着您的手把它捅入大爷腰腹的,是我。”张妈哑声道,“娘子,莫要再替我遮掩了,老奴在田家三十载,一身皆是先夫人所赐,能替你杀了大爷,老奴死而无憾……”
“你是不是死而无憾,还待本官来断。”刘士季与许璋对望一眼,道:“好似天色已晚,腹中饥饿,许大人,不若今日先审到此,明日再继续如何?”
许璋微微一诧异,随即点头道:“但凭刘提刑做主便是。”
刘士季一拍惊堂木,断然道:“退堂。”
衙役上前押了田乐婉就走,临走前,她忽而听见许璋说了声:“怀安兄,这案子……”
田乐婉浑身一震,张大眼睛望过去,刘士季面沉如水,看着她,淡淡地道:“还不快快将人犯押下去?”
田乐婉眼中的亮光渐渐黯淡,她缓缓垂下头,任由衙役推搡着退下。
三
女牢较之男牢gān净了许多,吃食上也并不苛待,看女牢的牢头按理说油水并不如看男牢的多,然却往往有些意外之喜,如女犯若想往外传递消息,大多并非给钱多少贯,而是以身上钗钿环佩诸种首饰做礼,遇上家世好的女犯,一件首饰已抵得上百贯钱,要知道,在当今之世,八十贯已能买一个美貌多才的妾了。
比如这建昌县前县丞的女公子,死活要认杀人的大罪,可却偷偷褪下腕上一个白腻的玉镯,求他帮着照应点今日收监又吃过板子的老妪张氏。
这张氏乃提刑大人亲自点的邢,牢头如何为两句好话去得罪提刑大人?这会胡乱应下,不过哄那田娘子不晓世事罢了,待那玉镯到手,牢头哪里还管张氏死活?
他这里正吃酒哼曲儿,那边却听得外面一阵响动,牢头大怒,跳起来骂:“哪个不晓事的三更半夜来探监?任你是天皇老子,这时辰也不能见人!”
“本官也不能见么?”门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那牢头一愣,立即听门外一人怒喝:“瞎了你的狗眼,敢拦着提刑大人不让进?”
牢头一惊,心里暗暗骂娘,谁晓得提刑大人好好的不睡觉,半夜来提审人犯?他忙躬身开了门,被王德忠一把推了个踉跄,也不敢抱怨,躬身道:“不知大人深夜来访,小的怠慢了,小的该死。”
“起来吧,本官也是临时起意,倒叫你受了委屈。”刘士季进了来,先皱眉道,“怎的酒味甚浓?”
牢头忙跪下道:“长夜漫漫,小的也是无事可做,这才吃了点酒,大人恕罪,小的再也不敢……”
他边说边连连叩首,身子一动,衣襟里没藏好的玉镯便滚了出来,滴溜溜滚到刘士季足下。
刘士季弯腰捡起那玉镯,眼睛微眯,面上现出压抑不住的怒意。王德忠跟随他多年,立即一脚踹过去,骂:“大胆老狗,竟敢贪赃枉法,私收贿赂?”
牢头吓了个半死,哆哆嗦嗦爬起来道:“大人饶命啊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刘士季一撩长袍,坐下道:“闭嘴,去把田娘子带来。”
“啊?”牢头惊骇地连连叩头道,“大人,小的敢对天发誓,小的只收了田娘子这一件首饰,小的从不亏待牢中女犯,求大人明鉴啊大人……”
王德忠举腿踢过去,喝道:“没听大人吩咐么?立即把田氏带上!”
牢头连滚带爬起身,哆哆嗦嗦找了钥匙,去女牢中提了田乐婉过来,也不敢给她带镣铐,一路嘀嘀咕咕求她等会在提刑大人跟前帮他美言几句,可惜那田乐婉只听到提刑大人四个字,便已心乱如麻,哪里还听得见他余下的话?
灯下再度端详田乐婉,倒有些朦胧柔和,仿佛往昔光yīn再得回转,当年那一颦一笑皆动人心弦的女孩儿宛若又回到跟前。刘士季便是心硬如铁,此时也禁不住有些愣怔,他直直看了田乐婉半响,才回过神来,低声道:“田娘子,请起,坐。”
“大人跟前,哪有妾坐的份?”田乐婉站了起来,哑声道,“大人深夜提审妾,不知有何事想问妾?”
刘士季看着她,道:“你以为我要问什么?”
“自然是公堂上不好问之问。”
刘士季淡淡一笑,道:“田娘子,你瞧此为何物?”
他拿的是才刚捡到的白玉镯。
田乐婉一惊,低头道:“此乃妾之物,然妾已将之转赠牢头,故又不是妾之物。”
“你给得倒是大方。”刘士季冷冷道,“此玉镯材质乃羊脂白玉,产自天山之下,辗转千里,由我先祖购之。建炎年丁末,金人犯京师,我刘氏一门举家南迁,颠沛流离,家资煨烬,典当度日之时,先祖母却不舍此玉镯,言道留传后世嫡孙新妇。待我定亲之时,先母将一镯入聘礼之中,殷殷之意,尽在其中。岂料婚约被毁,聘礼却不见返还,这玉镯从此下落不明,因其内侧篆有刘字,故我还认得出来。田娘子,你不觉着,拿着别人家的东西行贿,有些厚颜么?”
田乐婉满脸羞愧,身子发抖,含泪道:“若非万不得已,妾又怎会舍此玉镯,只是张妈妈自幼将妾带大,说是主仆,qíng同母女,妾身陷囹圄,心中挂念却无钱打点,若早知此镯如斯珍贵,断不会……”
“难不成你不知这东西姓刘不姓田?”
田乐婉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是,可妾却视己身为刘氏妇,视此镯为妾之所有。当年先父见刘家败落执意退亲,可妾并无……”
刘士季一愣,心里忽而涌起嘲讽和说不出的憋闷,他禁不住出言嘲讽道:“田娘子,你莫不是见着刘怀安如今有了官身前程,起了些不该有的念想吧?”
田乐婉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着他,脸色刷一下变得雪白,身子一软瘫坐在地,过了半响,忽而面如死灰,点点头,自嘲一笑道:“是,大人说得对,是妾痴心妄想,是妾痴心妄想。”
她一连说了两个“痴心妄想”,一个比一个声音悲恸,眼中却始终不曾落下一滴泪来。刘士季听得烦躁不已,站起道:“你我前尘已了,本官此番前来乃是为案qíng。田氏,须知你一切作为,在本官面前不过自作聪明,你老实回答一句,田文锦真是你所杀?”
田乐婉抬起头,目光冷冽,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是妾所为,与张妈妈无关。”
刘士季厉声道:“你可想好了?”
田乐婉凛然道:“想好了。”
“不知死活!”
刘士季砰的一拍桌子,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四
这一日,刘士季单审张妈。
刘士季那夜离去时,曾留下“人犯若死,于案qíng无益”一语。牢头迷糊了会才明白他说什么,倒是田乐婉跪下恭恭敬敬冲他磕了头。
刘士季侧身不受她的礼,带着王德忠怒气气冲离去。
可牢头却不敢怠慢,不仅给张妈贴膏药,还寻了跌打大夫开个棍棒伤的方子,熬了药送进牢内,这在整个女牢,可算头一遭了。
也因此,张妈再度上堂,jīng神虽委顿,然却能好好答话。
她仍旧将杀人之责揽在自己头上。
据她所言,那日田文锦过府吃酒,她确在一旁伺候,酒过三巡时,田文锦与田乐婉发生争执,双方闹得不可开jiāo,田乐婉更是手持匕首以死相挟,张氏生怕自家娘子想不开,忙上前夺刀,田文锦不仅不帮忙,还凑近前来,大加嘲弄。张氏一时不忿,抓了田乐婉的手直直将刀捅入田文锦腰肾之处,不出片刻他便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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