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士季冷漠地问:“你既如此爱护你家娘子,最初又为何会听任她顶罪?”
张妈妈黯然道:“老奴有私心,家中新妇怀了身子已足月,老奴想抱孙子。娘子与我道她若不顶罪,叔父田通仕亦不会放过这一家,倒不如她一人承担所有,也能给幼弟留条活路,让老奴颐养天年……”
刘士季冷冷一笑,道:“本官昨日提审田娘子,可不是这般说辞,她道与你qíng若母女,你不忍看她命丧huáng泉,故不顾一切,捏造案qíng。”
张妈挺直腰板大声道:“大人且听老奴将此间缘故分辨一二:田家二房觊觎大房家产由来已久,非但如此,他们更瞧上了我家娘子名下的万贯嫁妆。当年娘子退亲后,他们年年上门做媒,不是要我家娘子嫁与二房娘家亲眷,便是要娘子做其上峰的填房。娘子寻死觅活,他们方消停了几年,现下老爷尸骨未寒,他们又打着大房无继的缘由,qiáng要入嗣。大爷过继来便是长兄,届时还不是想怎么摆弄娘子便怎么摆弄?”
她愈说愈伤感,禁不住呜咽道:“这些年来,老奴目睹大爷如何欺侮我家娘子,早已将他恨之入骨,杀念一起,便再难打消。大人,老奴是做了一辈子粗活的人,逢年过节宰杀猪羊不在话下,我家娘子却娇生惯养,宰个jī都下不去手,漫说宰个人了。娘子与我,谁能杀人不是明摆着的吗,大人明鉴啊……”
刘士季点点头,转头对许璋道:“这回她倒说得明白。”
许璋摇头晃脑道:“难得鞭辟入里,可见深思熟虑。”
刘士季勾起嘴角,道:“张氏,你想了两日,便是想这些?”
张妈一惊,惶惶然闭上嘴。
“这可如何是好,你说人是你杀的,田娘子却坚持人是她杀的。本官好生难断,”刘士季慢吞吞地道,“若再有个人证就好了。”
张妈飞快瞥了他一眼。
许璋道:“田县丞自原配夫人去后并未续弦,妾室季氏几与主母无疑,宅子里出了这么大事,季氏断不会一无所知。”
刘士季淡淡地道:“传季氏。”
田县丞寡妾季氏三十几岁上下,风韵犹存,生得远山眉含qíng目,韶华当盛之时想也是个出众的美人。田县丞原配去世后,他念旧qíng不愿续弦,宁愿租妾,遂初初与季氏订不过三年合约。然季氏貌美殷勤,深得田县丞之心,二年后又产下一子,遂由租变纳。田县丞当年为示对季氏宠爱,甚至补其一个“小妻”之礼,家中仆佣不称其为姨娘,倒称“二夫人”。
田县丞死后,季氏以幼子未成年为由不愿离去,仍留在田家为寡妾,平日里深居简出,倒也有几分寡妾之态。此番上公堂,亦一身素缟,低眉顺目,显得温良恭顺。
只刘士季阅人无数,却觉此妇人上堂下跪,动作呵气而成,姿态却美妙万千,这等风qíng非一日之功,便是建康城出名的教习手下,也得调教个两三年方能出一个仪态万千的jì子。不曾想先田县丞倒有这等艳福。
那就难怪她能从一个租妾变成“二夫人”了。
刘士季问:“季氏,田文锦被杀当晚,你在何处?”
季氏低头答:“那夜二爷染了风寒,奴衣不解带一旁伺候,大爷过府一应摆席吃酒,皆是娘子主理。”
“哦?那你就不曾听得什么?”
季氏似有些惶惑,将头垂得更低,怯弱地道:“大爷出事后奴才得丫鬟禀报,待奴赶往之时,大爷已毙命多时,娘子亦认了是她所为。”
“可现下张妈却道人是她杀的,与你家娘子无关。”刘士季似笑非笑地问,“你入田家十余年,当知此二人品xing,依你看,哪个会杀人呢?”
季氏迅速抬头,瞥了张妈一眼,又转到刘士季身上,随即似乎胆小不敢再看,再度低头,小声抽泣道:“这让奴怎般说?我家娘子贤淑端庄,知书达理,奴自是望此事与她无关。然张妈亦是忠仆,服侍先夫人十数年,又服侍娘子十数年,如何能教奴说是她?”
刘士季眉毛一动,道:“说得极是。然若不将凶手绳之于法,不但天理难容,只怕田通仕亦不会善罢甘休,我听闻他近日已请动田氏族长,要为儿子被侄女所杀一事讨个说法?”
季氏哭声一顿,随即哭得更为凄凉:“可怜老爷尸骨未寒,家中却出了这等事,奴不过是个妾,二爷又小,二老爷再bī迫,奴也只能去投江了。大人,求您为奴等孤寡做主,指一条生路啊大人……”
“本提刑只主判案不论其他。不过,”刘士季停了停,方缓缓道,“若能早日结案,想来也能给田氏宗族一个jiāo代。可现下却无人证……”
季氏哭声渐渐停歇,过了会,她犹豫地抬头瞥了眼张妈。
许璋喝道:“季氏,你若隐瞒不报,也是要吃板子的。”
季氏立即伏下身子叩首道:“非奴隐瞒不报,实是奴亦无十分确信。”
“讲!”
“那夜奴一听出事,便匆忙赶往,去得急,便无通报。待走进帘外,奴听得屋内娘子在与张妈哭泣,娘子道,道……”
张妈厉声骂道:“二夫人,老爷先夫人之灵都在头顶看着你呢,你要敢胡乱攀诬娘子,他们必饶你不得!”
“住嘴,咆哮公堂成何体统!把她的嘴堵上!”刘士季冷冷道,“季氏,你听到什么?”
季氏似乎十分害怕,瑟瑟发抖,摇头道:“奴定然是听错了,定然是听错了……”
“来人啊,季氏藐视公堂,给我拖下去!”刘士季一拍惊堂木,“打个十板子长长记xing!”
季氏闻言,顿时花容失色,尖叫道:“奴不敢了,奴说实话,大人饶命,奴再不敢了……”
刘士季一抬手,道:“且慢,让她说。”
季氏结结巴巴道:“奴听得娘子对张妈道,我杀人了,我杀人了,这怎生是好?张妈道,娘子莫怕,人是老奴杀的,一应往老奴身上推便是。娘子却道,妈妈年长,正要颐养天年,怎好让你顶罪,不成的。奴就只听得这两句,后面奴进了房,娘子便对奴道,二爷是她杀的,让奴寻人报二老爷,明日一早她便去公堂认罪。”
张妈在一旁呜呜直叫,却一声都发不出。
刘士季漠然道:“你记xing不错。难为你慌乱之中,竟能将要命的两句话记得这般清楚。”
季氏眼里露出惶恐,颤声道:“奴对不住先老爷,奴也不想的……”
“你确实对不住田县丞,”刘士季淡淡地道,“据说他病榻之前,曾嘱娘子留一千贯于你,你若想嫁人也好,若想留下也罢,皆由得你。季氏,听闻你卖身做妾时的租金,三年不过二百四十贯,越三年涨为三百贯,念及你这些年劳苦功高,又曲意温柔,田县丞才遗你一千贯资财。他定然以为一千贯便是待你不薄了,季氏,你是否也如此以为?”
季氏脸色一白,道:“奴以为先老爷待奴qíng深意重,奴肝脑涂地亦无以为报。”
“是吗?得知田娘子有百万嫁妆,你却不过区区一千贯资财,两相比较,你亦仍心满意足?”
季氏哭道:“大人说这等话是要奴的命啊,奴不过卑贱之人,得伺候先老爷,在田家一呆多年已是天大的福分,又何敢不守本分,异想天开?大人若不信,可将奴的心剖出来,看看是黑是白,看看能否对天地日月。”
“刳腹剖心,虽可明志,却不在本朝律法之列。且人心乃经脉流转之缩,以血供之,以jīng养之,人心剖出皆为通红,任他是谁。”刘士季冷冷地道,“百万资财尽在咫尺,却偏生与你儿子无缘,难不成你便不曾动心?不想截下来占为己有?季氏,你若真个感念先田县丞之恩,又何必于舍家奴而取田娘子,处处语带机锋,不将之置于死地而不罢休?”
季氏哭得宛若雨打梨花,摇头道:“奴不曾,奴不曾有这等恶毒念头,是大人要奴据实禀报,奴不敢欺瞒公堂啊……”
刘士季不理会她,继续道:“可惜看中这百万贯钱的,不只你一人。田文锦若入嗣,其父子贪婪成xing,届时莫说田娘子的嫁妆了,便是你儿子应分的庶子份额家产,你那一千贯,皆可能分文未得。”
“这可如何是好?”刘士季看着她问,“季氏,你要怎生想个法子令田文锦死于非命,却又与田娘子有关?”
他盯着季氏越来越白的脸色,步步紧bī问:“唯有设计令田娘子杀了田文锦,方可解决天大的难题了,你道是也不是?”
“可怎的半道上跑出来个忠心护主的张妈?这可麻烦了。”刘士季摇头道,“做大事不拘小节,少不得要亲身上阵才好。”
季氏骤然一抖,抬头厉声道:“大人要奴死,奴即刻便可撞死在这柱子上,可若要奴认下这滔天罪行,要奴名声尽毁,累及二爷,奴却是宁死不从!”
“先不过要打你十板子,你便吓得魂不守舍,现下怎的却宁死不屈了起来,”刘士季轻轻一笑,拍了下惊堂木道,“本官不过照常理推测一二罢了,你且稍安勿躁。”
“现下看点真凭实据吧,”他抬眼道:“传仵作。”
白玉镯(下)
五
建昌县仵作乃老少二人,老的是师傅,人称鬼脸张,好端端一张脸,半边全是青痣,“鬼脸”一名由此得来。他于仵作这行一做便做了二十余年,独来独往,无亲无故。不知何时,其身后多随了个孩子,左腿微瘸,称他做师傅,建昌县百姓便晓得这是要承鬼脸张衣钵的小徒儿,徒儿也姓张,人称瘸儿张。
师徒二人进了公堂,先给刘士季许璋叩头行礼,刘士季道请起,问:“张师傅,且将田文锦致死缘由于这公堂上说上一说。”
“是,”鬼脸张道,“田文锦身上刀口共一处,位于左侧肋下三寸,宽一寸二分,皮ròu不平整,深扎肾部。此处乃人体要害,下刀后不出半盏茶功夫便会毙命。依小的看,杀人者若不是撞大运碰了巧,便是行家里手。”
刘士季笑了笑,道:“可现下有两名女子争抢着认人是自己杀的。”
鬼脸张老于世故,晓得验尸后的事不归自己管,便笑笑不作声。可他徒儿却正值年轻气盛,一听便冲口而出道:“女子?那得多大力气的女子啊?一刀扎入肾部,这气力好比持刀一下刺透千层纸,女子若非天生神力,便得是自幼练武或做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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