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下愣了,这明珠……
不对呀,这根本不是明珠的风格啊!
这一番话,真是一层比一层深,层层叠加起来,颇有一种蓄势bī人的感觉!
明珠平日风格比较温吞,断断没有这样的杀机凛冽!
那是当然了,因为今儿明珠说的这一番话不是自己想的,而是张廷玉在信上运笔如刀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给刻下去的。
杀机?
要的就是这一份杀机!
若帮助张廷玉不会得到任何的好处,或者说参隆科多这一本不能使明珠得到皇帝的重视和认可,这个忙自然不能帮。
所以信中,张廷玉必须做的事qíng有四点:其一,尽述前qíng,说清楚这老狐狸欠自己人qíng;其二,说事儿,到底要明珠帮什么;其三,明珠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其四,要紧的是方法。
纳兰明珠这一番话,句句都戳在了众人的软肋上。
佟国维立刻就明白了纳兰明珠的用意,这是在扣高帽子啊!
这帽子一顶一顶地给扣下来,根本摘都来不及,明珠已经连珠pào一样轰过来了。
“如今满洲八旗子弟,隆科多不过其一,斗jī走狗不思进取,整日里遛鸟赌牌,哪里还有当年的英气勃发?”
明珠又质问了一句,堪称是铿锵有声。
张英李光地二人对望了一眼,摇了摇头:英气勃发?压根儿就没有过吧?
不过……
李光地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张英这里就微妙了。
他昨日回家,可是听说过顾贞观寿辰那一日,在顾府外头,自己二儿子跟二儿媳妇可跟隆科多发生过冲突,隆科多那小妾还被打得人事不省……
“……所以这样一件事,原本奴才是不会注意到的,这还不是因为这件事跟张英大人有关吗?”
终于点到人了。
张英心里激灵了一下,下意识地就站了出来,顶着康熙爷探询的目光,如实道:“这……实在是家长里短jī毛蒜皮的小事,老臣这……”
康熙何尝不知道这是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可偏偏纳兰明珠他要小题大做,而康熙也觉得纳兰明珠提到的问题实质是“以隆科多为代表人物的八旗子弟疏于修身养xing,骑马she箭等事完全不知成日里横行霸道为恶百姓”。可是好歹这件事是打张英这里起来的,要解决也该先从这边开始。
朝廷的事是什么事?
是天下百姓的事。
张英也是百姓之一,不过是他臣子罢了。
康熙想想,还是帮张英排忧解难一番。
想也知道,万岁爷不过是自个儿安慰自个儿,乐呵乐呵罢了。
张英只能硬着头皮叹气道:“佟国维大人公子那一名小妾所撞到的孕妇,约莫是老臣的二儿媳妇……”
一件事qíng就这样在朝堂上铺开了。
诸位大臣尽皆无语,不过照着张英这样的说法,隆科多那小妾的确是过分很多。
康熙紧锁着眉头,不处置隆科多,这说不过去,况且明珠所言之八旗子弟的事qíng,康熙自己也考虑过几回,不如趁此机会杀jī儆猴。
可隆科多又是先孝懿仁皇后的弟弟,不能处置太过。
康熙最后摆手道:“将隆科多,责打十大板,写悔过书,禁足其府一月不得出,其余八旗子弟应当引以为戒,各府尹近日严抓八旗子弟习气之事,若有再见着的,隆科多便是前车之鉴!”
终于一锤定音!
纳兰明珠扬眉吐气地出来,张英却苦了脸,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自家的家事自己都还没说,倒是先被外人利用了一番。
这一回过后,大阿哥又该得意一阵,郁闷的人就成了四阿哥。
贝勒府里摔了块玉摆件,胤禛看着隆科多送上来的扳指,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叫白巧娘来,去安抚安抚那一位。小盛子,叫人敲打敲打隆科多去。”
这隆科多舅舅,再这样嚣张跋扈下去,迟早有一日要坏事。
这件事,虽办得令胤禛不痛快,可也给胤禛敲响了警钟。
张英这边回了府,却觉得事qíng有些蹊跷。
左想右想,肯定跟张廷玉脱不了gān系,便道:“福伯,把二公子叫来。”
福伯躬身便去请张廷玉,张廷玉知道肯定是这结果,只跟顾怀袖说:“我顺道找他说说会试的事儿,你回头等着听好消息吧。”
顾怀袖已经知道他耍的手段,只骂他比自己还毒,想着却又笑起来,“早去早回。”
轻轻吻了吻她面颊,张廷玉整了整袍子便朝着张英书房里去。
刚刚推开门,张英便叫他进来坐下,问道:“什么时候你同明珠有jiāoqíng了?”
张廷玉平静道:“父亲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第一二四章父子谈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张英颇觉得有意思,然而在触到张廷玉那并非玩笑的眼神的时候,张英便知道,他不是来给自己jiāo代错处的,是来谈判的。
“真话是什么,假话又是什么?”
“假话自然是我与明珠老头子没有半分关系,更不谈什么合作。明珠乃是大阿哥党,而今大阿哥不行了,儿子怎会如此愚不可及地搭上明珠这条船呢?”
张廷玉面容沉肃而镇定,声音很稳,也让张英那打量的目光无法穿透他外面厚厚的伪装。
兴许他在张英的眼中,便是默默无闻了好几年的二儿子。
藏拙藏拙,并非天生便是“拙”。
自古天才,才有藏拙一说。
至于庸人,本就是“拙”了,何用得着藏?
张英叹了口气:“所以真话呢?”
“真话是……想必父亲还记得当年有过一场吟梅宴,就在明相府上,那时候大阿哥糊涂招来了皇上,纳兰明珠不是不在府里的吗?”
他终于还是慢慢地jiāo代了出来。
其实这种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叙述出来的时候,就像是释放开了一种压抑。
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他们总喜欢自己做过的一切为人所知,他们的yīn险和智计,算计和毒辣,种种的种种……只是又因为这样的野心,不得不瞒天过海罢了。
今日是张英问起,张廷玉别有目的才这样说了。
若是没个人问,张英也永远不查,那么张廷玉会让这些秘密埋藏一辈子,永远不为人知。
当时皇帝去找纳兰明珠,却被告知纳兰明珠去了张英府上,张英就说事qíng怎么那么巧,皇帝来了没一阵,纳兰明珠就在后面到了。
事后他曾询问过纳兰明珠,只可惜明珠老狐狸只说是他真是去找张英的,哪里想到撞上那样的事qíng?
明珠守口如瓶,不曾对外透露半分。
张英也知道明珠老jian巨猾,所以一直没有再问。
岂料,昔日之过往,竟然在今日被张廷玉和盘托出。
此子机心,果然很重。
不声不响地做了这一切,把众人都蒙在鼓里,这可是欺君大罪……
可他想也不想地就做了。
张英曾跟顾贞观说,觉得自己二儿子的机心很重,那时候不过是忽然有那样的认知,却没想如今竟然真的应验了。
“所以你便因此与明珠搭上了?”
张英很难言说自己的感觉。
他自己一直是皇帝一党,而张廷瓒看似跟太子走得近,到底大儿子也是个有主意的人,时时刻刻注意着不把jī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也是好的。
可二儿子的心思,自己还真是看不懂了。明珠老狐狸可是大阿哥的人。
而张廷玉只说道:“这并非是长久的合作,只是一时的利用,一笔的买卖而已。明珠老头子欠了儿子一个人qíng,原本儿子想着用在刀刃上,不曾想前些日子出了那样的事qíng,便顺道请了明珠老头子帮忙。不过明珠不一定肯帮,儿子就写信建言献策,好歹今儿父亲也算是知道这件事了,剩下的似乎不必详说。”
“刀刃为何?”
张英不愧是重臣,一下便抓住了重点。
他bī视着张廷玉,等着他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答。
张廷玉道:“会试和殿试金榜。”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这一刻他感觉很轻松,也像是把隐藏多年的自己,bào露给了自己的父亲。
张英老辣的眼神,一下落在了张廷玉的脸上。
他坐在那里没动,还是如苍松翠柏一样,此子内秀于心,不显于外,可张英却没想到他背地里藏着这么狠这么亮的一把刀子。
“若是为了会试与殿试金榜,找老头子我,不比明珠更快?”
“父亲您是皇上的人,一则不会徇私舞弊,二则老了,顾虑太多,怕树大招风。若是按着父亲原来的意思,咱们府上顶多也就出一个大哥吧?”
张廷玉眼底带着轻微的嘲讽,然后看向张英,与自己父亲对视,看上去还是恭恭敬敬的表qíng:“父亲,我不是一块金子,我是铁,放久了会生锈。”
人都说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可张廷玉从不觉得自己是一块金子,他就是一块看上去好一些的破铜烂铁,兴许外头还沾满了毒汁。
他会随着长久的风chuī日晒而生锈,如若再不得出,兴许真就这样成为尘埃一抔。
所以张廷玉等不得了,他没有那么多的三年再等。
顾怀袖也没有那么多的三年可以等。
所以他不等了。
“父亲轻轻松松一句话,能让我们兄弟等,您有您的道理,我们有我们的野心。”
张廷玉的语气,出乎意料地诚恳,还带着对张英的尊敬。
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父亲,他所知所得的一切,皆出自于张英。年幼时候认识的第一个字,念出来的第一句书,都从张英这里来。甚至他大部分的韬略智计,也从张英身上耳濡目染而来。他在朝堂之中,永远也避不开争斗,所以张廷玉逐渐从这样的刀光剑影里,知道更暗流汹涌的那个朝堂。
如今,他是一尾鱼,迫不及待地想要投身进入。
张英有张英的道理,儿子们有儿子们的野心。
张廷玉看张英没说话,便笑了一声:“父亲,庚辰科会试总裁官,儿子真怕看见您。”
“……”
沉默了许久,张英才缓缓仰头,将眼睛闭上。
他额头上有横生的皱纹,头发已然透着花白,像是累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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