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日子过不下去,不就是锅里多添一碗水嘛。”爹说:“咳,不是为这个原因。
咱家成份高,凡事没担待,万一他神神经经地闯下什么祸呢。”妈立即说:“没
事儿,我打听清楚了,他是个‘文疯子’,从不惹事,每天尽戳在地上,仰头看
星星看云彩。”停了很久,爹说:“行啊,依你吧,把灶房收拾一下让他住。”
陈先生,或者说我的小舅爷,就这样来到我家。苍白赢弱的40岁男人,破旧
的中山装,绵羊般的眼神,温顺、自卑、惶惑。真像妈说的,他是一个非常省事
的‘文疯子’,每天到堂屋匆匆吃完饭(他的饭量小得可怜),就溜回小灶屋或
后院,仰着头,呆呆地戳在地上,半天都不动。
孩子们也有势利之心啊。我从小就知道小舅爷在我家的地位,没拿正眼看他。
尤其是,这个白吃食的舅爷从不帮家里干活,连扫地、刷碗都没干过!我没理过
他,最多站在灶屋门口,不耐烦地喊一声:喂,吃饭啦!一直到成年后我才理解
他,他不干活不是因为懒,而是没时间,他的肉体是为思考宇宙机理而存在的。
两个月后,这位讨人嫌的舅爷才找到了他该干的活儿,是一种基本不影响思
考的营生。那时是文革后期,什么东西都缺:火柴、烟、糖……连自来水管中也
闹起水荒。公共水龙头前常排着七八十人的队伍,听着水珠滴滴答答滴出来。有
了自来水后,城里的水井都被抽干了,所以,大家只能压住心火,目光阴沉地盯
着这个唯一的水源。那时,用水是家里头等大事,一放学我就拎上水桶去排队,
晚上爹爹再去换我。常常闹腾到凌晨一两点。
一天晚饭后,舅爷没有走,怯怯地说:“打水的事……交给我吧。”
妈看了爹爹一眼,高兴地连声答应。从此,家里再不用操心排队接水的事儿
了。每天早上,水缸、水盆、水桶,凡是能盛水的家什儿全都盛满了清亮的水。
疲惫不堪的舅爷象留声机似地劝妈妈:用吧,洗吧,别心疼水,有我哩。他那总
是惶惑不安的眼神分明透着一丝欣喜。妈私下里得意地对爹爹说:“看见没?再
窝囊的人也有用处!”
一天夜里,爹在学校值班。我突然发高烧,额头像火炭一样烫人。凌晨三点,
妈说等不得了,得赶快去医院。她到灶房里找舅爷,那儿没人,水缸已满了,但
水桶不在家。妈只好背起我朝医院跑。在医院打了针,回来已是凌晨四点。疲惫
的妈妈特意绕到街头的水龙头前看看,舅爷果然还在那儿。那时我伏在妈妈背上,
被高烧折腾得半昏半醒。但很奇怪,恰在这种状态下我似乎获得一种‘通觉’,
周围发生的事极其清晰地嵌在我的记忆中,甚至包括凡人看不到的。我听见水滴
落在桶里的清亮的声音,这声音不疾不速地敲打着静谧的夜空。我看见水桶溢出
的水在地下静静地流淌,月光在水面上变幻不定。我看见舅爷呆呆地立在桶边,
仰望天空。不是在数星星,他是眼中无物的。他的思维游离于身体,犹如一团白
亮的岩浆,在宇宙中缓缓流淌,努力摸索着宇宙结构之间的微穴。思维的探索一
次一次失败了,它换个方向,继续不知疲倦地前进……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看到他的思维,也许是一个热昏病人的谵思罢了。但不
管怎样,这些似真似幻的景象刻在我的记忆里……妈不耐烦地喊:小舅,水满了!
舅爷从冥思中清醒,那团白亮的思维突然失去了张力,垂头丧气地一下子缩回他
的头颅内。他惶惑窘迫地看看妈妈,急忙提上水桶走了。
我烧了三天才逐渐康复,妈让我休学三天。一个人在家(我没把舅爷当成家
人),闲得心烦。为了哄我,爹拿出了轻易不让我玩的宝贝儿:一个旧痕斑斑的
放大镜。于是我就开始我最喜欢的游戏:观察蚂蚁。
从小我就对此非常入迷,能一连半天趴在地上观看。放大的蚂蚁显在镜框中,
一双复眼,一双不停点动的头须,细腰身,尖圆的尾部,六条纤细的瘦腿。它不
慌不忙地奔跑着,有时停下来,用头须向四周探听。如果碰上同窝的伙伴,双方
便心平气和地用头须交谈一会儿,如果对方是个陌生家伙,四只头须一碰,马上
象火烙一样收回,然后倒着身子避开对方。前方的泥地上有一道小小的裂纹—一
对于蚂蚁来说,这恐怕也算得上悬崖深涧了吧。但蚂蚁并没在意我的担心,它轻
巧地爬下去,又沿着立陡的峭壁,轻松地攀上来。
小小的蚂蚁身上有我看不完想不尽的东西。我玩得入迷,干脆拿铁锹挖开一
个蚁穴。失去巢穴的蚁群慌作一团,四处乱窜。少顷它们清醒下来,每只噙一颗
蚁卵,急急忙忙藏到土粒后。蚁王也出来了,她比工蚁大了几倍,圆滚滚的身子,
笨拙地乱跑。几只工蚁立即冲上去,把它强行拉到一块大土粒的阴影里。
放大镜汇聚了正午的日光,变成一小团白亮的光斑,镶着金黄的边。光斑在
地上游动,无意中罩住一只蚂蚁,它立即冒起一缕青烟,细腿抽动几下,便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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