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这引起我的兴趣,便用光斑又罩住一只,它同样弹动着细腿死了。有人焦
急地喊:“别,别烧死它!”
我揉揉被强光弄花的眼睛,舅爷的面孔从虚浮中逐渐清晰。他的眼神焦灼、
痛心,没有往日的畏缩和自卑。很奇怪,这会儿我也忘了平时对他的鄙视,羞愧
地收起放大镜。舅爷小心地拾起死蚁,放在手心里,痛惜地说:“别毁坏它呀,
它也是天地间的生灵,是穷天地之工造出来的,看它的细须,复眼,细腿,多么
精妙绝伦呀。”
我很羞愧,想找一个逃脱尴尬的办法,忽然我问:“你说,人能不能造出一
个真的蚂蚁?我说是真蚂蚁,活蚂蚁。而不是用铁或塑料制造的死玩意;可也不
是蚂蚁生出来的。你懂我意思吗?”
舅爷显然听懂了我疙里疙瘩的绕口令,他说:“当然能,任何生物都是物质
的,最终必然能用物理的办法把它造出来—一不过太难了。你知道有多难吗?”
“有多难?,
“据我估计,至少要到200 年之后才行。为了用人工办法造出一个真蚂蚁,
花的费用大致相当于迄今为止人类所创造财富的总和。”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不过,吃惊归吃惊,我还是本能地信服了他的话。从这
时起,一种思想开始扎根在我的心中:敬畏,对大自然的敬畏。我诚心诚意地说
:“舅爷,我再也不欺负蚂蚁了,可是,以后你得给我讲故事,行不?”
从那天起,我和舅爷的关系一下子变了,没事儿我就溜到小灶屋里,听他讲
天地间的哲理。那是文革后期,是文化、思想和知识的沙漠。多亏有了陈先生,
我才能了解DNA 、夸克、宇宙爆炸等等知识。我也逐渐接触到先生思维的核心,
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句话,原子团的行为模式。
俞洁浑身一震,抬头望望鲁伯伯。鲁明知道她的意思,肯定地点点头。俞洁
依在伯伯的膝盖上,急切地问:“原子团的行为模式……是陈先生最先提出来的?
早在49年前?”
“对,他超越时代半个世纪。”
鲁明轻轻抚摸着俞洁的头发,继续讲下去:
舅爷那时的理论核心已经十分清晰了,他认为,物质微粒的先天行为模式或
者说自组织方式,是宇宙中极重要的机理。有多重要?它和另一条宇宙大定律即
熵增定律同等重要。按熵增定律,宇宙在无可逃避地走向无序、混沌和热寂。熵
增定律的正确性无可怀疑,但是很奇怪,宇宙中还同时存在另一种趋势:在大爆
炸后的宇宙浓扬中,自发进化出夸克、轻子、重子、原子和星系,产生矿藏、季
风和间歇泉,直到产生高度组织化的生物(包括人类)。为什么?这是因为,熵
增定律只在一个层面上是正确的,在另一个层面上,由于各层级的物质微粒所具
有的行为模式,会自动从混沌无序中进化。可以说,熵增定律主管宇宙的死,而
自组织定律主管宇宙的生。舅爷还说,生物和人类也有行为模式,它们当然比原
子团的行为模式复杂多了,以至常被看成神赐之物。实际上,这些生物行为模式
归根结蒂来源于原子团的行为模式,比如说,来自DNA 原子团的自我复制。
舅爷说,这些东西太深奥了,把它们放到一万年后再研究吧。我所研究的只
是其中最简单最浅近的一层:如何掌握某些特定原子团的行为模式,让它们廉价、
快速地生长出性质优异的生物材料,比如—一象牙。
那天,我入迷地触摸着坚实温润的象牙,看那薄得透明的球面,心中又兴奋、
又怀疑:舅爷,象牙真的能从机器里大批大批地造出来,就好像工人预制水泥电
线杆那样?而且,叫它多粗多长,它都会乖乖听话?它可是从象的身上长出来的
呀!
舅爷肯定地说:能。任何生物行为的本质仍是物理行为。我们不妨把这个问
题简化,用虚拟球面把一只象牙与身体隔绝。在这个封闭单元里,有什么条件能
使象牙不断生长?无非三个:外来能源,外来物质流和内在的生长模板,这种生
长模板也即原子团的行为模式。再看看食盐结晶,它同样只须三个条件:外来能
源、外来物质流、内在的氯化钠分子的行为模式(该模式由氯化钠分子的内部结
构——化学键——所决定)。生物的成长从本质说和食盐的结晶过程没什么两样,
不过,生物体中起模板作用的不是简单的原子,而是结构复杂的原子团(即DNA )。
舅爷强调:DNA 模板是在亿万年的进化中偶然形成的,是上帝妙手偶得的至
宝,它能提供自然界最廉价最高效的生产方式。想想吧,假如用化学方法生产象
牙,肯定要有高大的反应塔,昂贵的反应釜,高压高温,挑剔的原料……而天然
象牙呢,是在常温常压下生成,原料是最廉价的野草树叶,耗能也极少。所以,
一旦破译了生物模板的秘密,人类就能大批量生产各种优异的材料,像细腻坚韧
的象牙,坚固的鲍鱼壳,比钢丝强度还高的金珠蛛丝,等等。还能随心所欲地控
制它的尺寸和形状,比如长出笔直的100 米高的象牙圆柱,长出水桶粗的蛛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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