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无言的哀伤。
曾爷爷让我把轮椅推到墓前,让我把两个杯子斟满。他把一杯酒慢慢浇到墓
前,另一杯一饮而尽,大声说:“林松,我的小兄弟,我的老朋友,我赢了啊,
哈哈。我早知道我赢了,可我一直熬到满60年才来。60年,一天都不少。你输了,
你还不服气吗?”
他的声音像年轻人一样响亮,两眼炯炯有神。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一杯一
杯地浇着酒,一瓶酒很快见底。这时悲痛悄悄向他袭来,他的声音嘶哑了,低声
埋怨着:你不该去死的,你应该听我的劝啊,你这个执拗的家伙!我紧张地立在
他身后,后悔没让阿梅同来。对于一个风前残烛的百岁老人,这种激动可不是什
么好事。我甚至想,也许这是回光返照,是灯苗熄灭前的最后一次闪烁。不过我
没法劝他,明知劝不动他。他为这一天苦熬了60年,在他看来,胜利后的死亡肯
定是最不值得操心的事。
他累了,闭着眼安静地坐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那双手干枯松弛,长满了
老人斑,他的锁骨深陷,喉结十分凸出。我看着他的衰老,不由一阵心酸。很久
他才睁开眼,说:好了,我的心愿已了,可以走了。小戈,我知道你心里纳闷,
想知道这桩秘密。我今天全部告诉你。
我柔声说:曾爷爷,我当然想知道这个秘密,我也要为你的胜利欢呼呢。不
过你今天太累了,以后再说吧。咱们先回家,以后再讲吧。
老人说:不,我现在就要讲。我身上抱着的那股劲儿已经散啦,不定哪会儿
我就闭眼,我要在死前把这件事告诉你。
曾爷爷转回头低声说:林松,我要走了,不一定还能再来见你,咱俩道个永
别吧。不,不对,咱们快见面了,应该说再见才对呀。他大概觉得这个想法很有
趣,脸上掠过一波明亮的笑容。我在他身后听着,虽然心中凄然,也禁不住绽出
微笑。
我们回到车上,离开公墓。在返回途中,在他的卧室里,他断断续续讲了很
多。他的叙述跳跃性很大,时有重复或疏离。不过我总算把他的意思串下来了。
下面讲的就是我拼复后的故事。
曾爷爷说,60年前,我在南洋师大教书,业余时间写点科幻小说。不是作为
职业或副业,纯粹是一种自娱。我天生是敏感血质,对自然界的奥秘有超乎常人
的感受。在我看来,思考宇宙到底是由几维组成,要比炒股赚钱有趣得多。
林松是我的年轻同事,教数学的,教龄不长,工作也不算突出。不过私下里
我对他评价甚高,我想他很快就会成为杰出的数学物理学家,因为他有费米的天
才和陈景润的执着。那时他一直在研究群论,准确点说,是用群论来诠释宇宙的
结构。群论是一种研究“次序”的高等乘法,在19世纪已经奠下基础,那时它没
有任何的实用价值,是纯粹的智力自娱。但20世纪物理学家们发现,它描述了,
或者不如说是限制了自然的某些运行方式。物理中的弦论认为,宇宙的终极设计
很可能是建立在10维空间的旋转群SU(10)上。它可以用一个公式来简单表示,
即:也就是说,10维空间胶合后可能是1 、45、54这三个群组成。其中群的划分
由群论给出限定,不是任意的,比如说,不可能存在2 、43、55这种划分。一种
19世纪产生的纯粹抽象的数学,竟然限制了宇宙的基本结构,难怪数学家们自傲
地称:数学是超乎宇宙而存在的,是神授的、先验的真理。
不过我不想在群论上多费口舌,它与以后的故事也没有什么联系,把它撇开
吧。
我和林松的交往很淡,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我们都把对方引为知己。我
们都是超越世俗的,是心灵的跋涉者,在水泥楼房的丛林中敏锐地嗅到了同类。
使我内疚的是,正是我的友谊促成了他的过早去世。
顺便说一点,林松那时还没有结婚,并且终生也没有结婚。他孤独地走完自
己的人生之路。
那天我到他家,他正在电脑前忙活,屏幕上尽是奇形怪状的公式。屋内空旷
疏朗,没什么摆设,也有点凌乱。看见我进来,他点点头,算做招呼,又回头沉
津在研究之中。我早已习惯了他的待客方式,也知道在他工作时尽可进行谈话,
他是能够一心两用的。我说:“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给我推出一个公式。”
他没有回头,简短地说:“说吧。”
“这件事可不是一两句能说请的,估计得半个小时。”
“说。”
我告诉他,我这些年在探讨“科学进步”和“科学灾难”的关系,积累了很
多资料,已经得出几条结论。我认为,科学在促进人类进步的同时,也必然降低
灾难发生的门槛,加大灾难的强度。比如:人类开始种植业的同时就放大了虫害,
开始群居生活的同时就放大了灾疫;医学的进步降低了自身免疫力,工业的发展
加大了污染。等等等等。这些进步和灾难由于内在的机理而互为依存,不可分割。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科学发展到多么高的水平,都不要奢望会出现“干净的”、
不带副作用的科学进步。我的观点可以用三句话来概括:1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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