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了。”
我匆匆起床,赶到他那儿。屏幕上仍是那个陡直上升的曲线,就像是一把寒
光闪闪的倚天魔剑。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身上散发着一种不可言传的、但又
分明存在的不祥气息。他极为简短地说:“已验算过,没有错误。”
便不再说话。
我暗暗摇头,开口说:“你……”我想说你是否再验算一下?但把这句话咽
回去了。对于他的为人和性格,这句话不啻是侮辱,他绝不会再把一个有错误的
公式摆出来让我看的。但我仍然断定他错了。我并不轻信“人类社会的发展永远
向上”这种武断的盲目乐观,但至少说,在人类走下坡路前会有明显的征兆,而
且绝不是在60年之后,也许6000万年后再来考虑这个问题也不算太晚。我钦服林
松的学术功力,但天才们也会犯低级错误。牛顿在给家里的猫、狗做门时曾做了
一大一小两个,他忘了猫也能从大洞里进出;费米曾用传热学公式算出来,窗户
上根本不用做棉帘子,因为它的隔热效果非常有限。多亏妻子没听他的话,最后
发现是他看错了一位小数点……我收住思绪,考虑如何尽量委婉地指出他的错误。
我笑着说:“历史上曾有一位天文学家,计算出一颗小行星马上要与地球相撞,
他不愿看到人类的灾难,当晚就自杀了,后来才……”
林松口气硬硬地说:“那是他算错了。”
他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我没算错。我打着哈哈:“恐怕你也有
错误吧。60年!这么短的时间……”
“是60年,至迟在2068年11月24日灾难就会大爆发。”
“那正好是我100 岁的生日!”我叫道,“当然,我不会活到100 岁,但你
应该能活到那个岁数的。”
“我不想看到那一天。”
我打了一个寒颤。他的话里分明有冰冷的决心。我暗地里骂自己,还扯什么
自杀的天文学家哟,实在是蠢极了,我不提这个由头,他已经有自杀的打算了!
这不是开玩笑,因为我知道他对数学的信仰是多么坚定。我记得,他曾给我儿子
讲解过圆锥曲线。他说,圆锥曲线是一千八百年前一个数学家心智的产物。他拿
一个平面去截圆锥曲面,随着截取角度的不同,能得出圆、椭圆和抛物线。后来
天文学家发现,这一组曲线正好对应着行星慧星绕恒星运行的轨迹,随着引力和
运行速度的比值变化,它们分别呈圆、椭圆和抛物线运动。这些事实每一个中学
生都知道,但你是否想过,为什么恰恰一组圆锥曲线与行星运行方式一一对应?
比如说,为什么行星不按立方抛物线运行?是什么内在机理使“截取角度”和
“引力与速度比值”这两组风马牛不相及的参数建立了联系?一定有某种机理,
只是至今它还深深潜在水面之下。不妨再引伸一点吧。圆锥曲线还有一个特例,
当截取角度与圆锥中心线平行时,得到的是从一点出发的两条射线。至今还没有
发现哪种星体的运动轨迹与此相符,但我敢预言,一定有的,由于那个内在的机
理,将来一定会发现这种特例。数学是先验的永恒真理,是大自然的指纹,物理
学家只能做数学家的仆从……
那时儿子听得很入迷,我也听得津津有味。我不一定同意他的观点,但我佩
服他对数学近乎狂热的信仰,佩服他在数学上的“王霸之气”。不过,这会儿我
开始担心他的狂热了。因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今天这个公式同样是先验的真理,
社会崩溃一定会“按时”出现(不管从直观上看是如何不可能)。他不愿活着看
到人类的浩劫……我沉下脸,直截了当地说:“听着,我要告诉你。我一向信服
你,但这一回你肯定错了。你的公式……”
“我的公式没错。”
我恼了:“你的公式要是没错,那就是数学本身错了!”这句话说得过重,
但既然说出口,我干脆对它作了个延伸发言,“我们曾认为数学是上帝的律条,
但是不对!数学从来不是绝对严密的逻辑结构,它的建基要依赖于某些不能被证
明的公理,它的发展常常造成一些逻辑裂缝。某个数学内可以是逻辑自洽的,但
各个数学体系的接缝处如何衔接,则要依靠人的直觉。著名数学家克莱因曾写过
一本《数学,确定性的丧失》,建议你看看这本书。就咱们的问题而言,你的公
式肯定不如我的直觉。你……”
林松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我想你该离开了,我还想再来一次验算。”
那些天我一直心神不宁,我不愿看着林松因为一个肯定错误的数学公式枉送
性命。晚上我总是到他家,想对他有所影响,但我总是无言地看他在电脑前验算,
到深夜我再离开。我知道,对于林松这种性格的人,除非是特别强有力的理由,
他是不会改变观点的,但我提不出什么强有力的理由。林松已完全停止原先对群
论的研究,反复验算那个公式。从这点上,也能看出这个公式在他心目中的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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