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科幻短篇小说集_王晋康【完结】(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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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表情很沉静,不焦不燥,不愠不怒。越是这样,我越是对他“冰冷的决心”

心怀畏惧。

我已对人类发展有十几年的研究,自信对人类社会的大势可以给出清晰的鸟

瞰,不过在此刻我仍愿意多听听别人的意见。我走访了很多专家:数学家,未来

学家,物理学家,数学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当然也少不了社会学家。所有人对

“60年后人类社会就会崩溃”这种前景哈哈大笑,认为是天方夜谭。只有一位生

物社会学家的观点与之稍有接近。他说:地球上已发生无数次的生物灭绝,科学

家们设想了很多原因,其中之一是该物种的生态动力学崩溃。生物的进化(也包

括社会的进化)都是高度组织化、有序化的过程,它与宇宙中最强大的机理——

熵增定理背道而驰,因而是本质不稳定的。这就像是堆积木,堆得越高越不稳定,

越过某个临界点必然会哗然崩溃。生物(包括人类)属于大自然,当然不能违背

这个基本规律。

他的解说让我心中沉甸甸的,但他又笑着说:“不过,这当然是遥远的前景,

可能是1 亿年后,可能是10亿年后。至少现在看不到任何这类迹象,要知道,积

木塔倒塌前也会摇晃几下的,也有相应的征兆啊!”他哈哈笑着,“告诉你那位

朋友,最好来我这儿进行心理治疗,我不收费。”

他们都把林松自杀的决心看作一出闹剧,而我则惊恐地听着定时炸弹的嚓嚓

声在日益临近。七天之后,林松对我平静地说:他又进行了最严格的验算,那个

公式(包括60年后的崩溃)都是正确的。我哈哈大笑(但愿他没听出笑声中的勉

强),说,那好吧,咱们打个世纪之赌,你我都要活到那一天——对我来说很难,

要活到100 岁呢,但我还是要尽力做到——咱们看看谁的观点正确。说吧,定什

么样的赌注?我愿意来个倾家之赌,我是必胜无疑的……

林松微笑道:“时间不早了,再见。”

第二天林松向学校递了长假,驾车到国内几个风景区游玩。临走前告诉我,

他不再想那件事了,有关的资料已经全部从电脑中删除。我想,也许走这一趟他

的心结会有所释放。但我错了,一个月后传来他的噩耗,是一次交通事故。交通

监理部门说,那天下着小雨,刚湿了一层地皮,是路面最滑的时候。他驾车失控,

撞到一棵大树上。不过我想,这不是他真正的死因。

曾爷爷的叙述远没有这样连贯,他讲述中经常有长时间的停顿,有时会再三

重复已讲过的事。而且越到后来,他的话头越凌乱,我努力集中精神,才能从一

团乱麻中抽出条理。他累了,胸脯起伏着,眯着眼睛。阿梅几次进来,用眼色示

意我:该让老爷子休息了。我也用眼色示意她别来干扰。不把这件事说完,老爷

子不会中断的。

曾爷爷说,林松死了,剩下我一人守候着这场世纪之赌的结局。我当然会赢

的,只要神经正常的人都确信这一点。但有时候,夜半醒来,也会突然袭来一阵

慌乱。林松说的会不会应验?他是那么自信,他说数学是上帝的律条,大自然的

指纹,数学的诅咒是不可禳解的宿命……直到我活到百岁诞辰,我才敢确切地说

:我赢了。

曾爷爷总算讲完了,喃喃地说:“我赢了,我赢了啊。”我适时地站起来说

:曾爷爷,你赢了,这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现在你要好好休息一下,晚上还

有一个盛大的寿宴呢。我在寿宴上再为你祝贺。

我扶他睡好,轻轻走出去。阿梅对我直摇头,说老人家的心思可真怪。他真

是为了那个世纪之赌才强撑到100 岁?还有那个林松,真是为一个公式去自杀?

都是些不可理喻的怪人。我没有附和她,我已经被曾爷爷的话感染了,心头有一

根大弦在缓缓起伏。

宴席备好了,我让机器人管家服侍老人起床。管家少顷回来,以机器人的死

板声调说,何慈康先生不愿睡醒。斗斗立即跳起来,说:老懒虫,我去收拾他,

老爷爷最怕我的。他嚷着蹦跳着去了,但我心中突然格登一下:管家说的是“不

愿睡醒”,而不是“不愿起床”,这两种用词是有区别的,而机器人用词一向很

准确。我追着儿子去了,听见他在喊“老懒虫起床”,他的语调中渐渐带着焦灼,

带着哭腔。我走进屋,见儿子正在摇晃老人,而曾爷爷双眼紧闭,脸上凝固着轻

松的笑意。

曾爷爷死了,生活很快恢复平静。他毕竟已经是百岁老人,算是喜丧了。斗

斗还没有适应老爷的突然离去,有时追着我和阿梅问:人死了,到底是到什么地

方去了,还会不会回来……不过他很快就会把死者淡忘的。

只有我不能把这件事丢下。曾爷爷的讲述敲响了我心里一根大弦,它一直在

缓缓波动,不会静止。我到网上去查,没找到有关那个公式的任何资料。那个水

花已经完全消失在时间之河里。在造物主眼里,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都可一笑弃

之。但我不死心。我忆起曾爷爷说他咨询过某位数学家,那么,他该是带着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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