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吧,应该把它拷进笔记本电脑吧。我在阁楼找到曾爷爷的笔记本电脑,是2006
年的老式样,盖板上落满浮尘。在打开电脑时免不了心中忐忑,60多年了,电脑
很可能已经报废,那么这个秘密将永远失落在芯片迷宫中。这个公式直接连着两
个人的生生死死,千万不要被洇没啊。还好,电脑顺利启动,我没费什么力气就
找到那个怪异的公式。我看不懂,不过不要紧,总有人懂得它吧。
我辗转托人,找到一位年轻的数学才俊。那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听我说话
时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哂笑,似乎我是不该闯入数学宫殿的乞丐。但在我讲完两
个人的生生死死之后,这家伙确实受了感动。他慨然说:“行,我帮你看看这个
玩意儿,三天后,不,一个星期后你来。”
但实际上是整整一个月后他才得出明确的结果。他困惑地说:这个公式确实
没有任何错误,它与这些年的统计资料(包括林松死后这60年)非常吻合。但奇
怪的是,只要从任一点出发向后推算,那么一段时间后灾难曲线必然出现陡升。
这段时间近似于定值,在60—65年这么一个很窄的区间内波动。似乎公式中的自
变量已被消去,变成一个近常值函数,但公式又是绝对不可化简的。也许能用这
句话来比喻:这个公式是“宇称不守恒”的,自后向前的计算是正常的,符合统
计数据和人的直观;但自某点向后的计算则会在60年后出现陡升,完全不合情理。
两个方向的计算很奇怪地不重合,就像是不可重返的时间之箭。
“我没能弄懂它,”他羞恼地说,“它的深处一定藏着什么东西,今天的数
学家还不能理解。也许上帝是透过它来向我们警示什么。”这家伙最后阴郁地说。
我把曾爷爷的墓立在林松的墓旁边,我想,在这个寂静的公墓里,在野花绿
草覆盖的地下,他们两人会继续探讨那个怪异的公式,继续他们的赌赛,直到地
老天荒吧。
我把两张曲线图分别刻在两人的墓碑上。曾爷爷的图里,“进步”和“灾难”
互相呼应着向右上方伸展,但灾难永远低于进步。我想,这足以代表曾爷爷的天
才,他以极简单的曲线精确描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大势,以自己的直观胜过数学
家的严密推理。林松的图里,“灾难”从某一处开始,像眼镜蛇似的突然昂起脑
袋。我想,这也足以代表林松的才华。他以这个怪异的公式给我们以宗教般的隐
喻:人类啊,谨慎吧,泼天的灾难正在“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等着你们哩。
曾爷爷赢了,但林松也没输,在不同的层面上,他们都是胜者。
尾注:曾爷爷提出的“何慈康系数”已被经济学家、未来学家们所接受,他
们正热烈讨论,如何在允许范围内尽力降低该系数的值,就像工程师在热力学定
律的范围内提高热机的效率。
九、天火
熬过五七干校的两年岁月,重回大寺中学物理教研室。血色晚霞中,墙上的
标语依然墨迹淋漓,似乎是昨天书写的;门后的作息时间表却挂满了蛛网,像是
前世的遗留。
我还是我吗?是那个时乖命蹇、却颇以才华自负的物理教师吗?
批斗会上,一个学生向我扬起棍棒,脑海中白光一闪——我已经随那道白光
跌入宇宙深处了,这儿留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抽屉里有一封信,已经积满灰尘,字迹柔弱而秀丽,象是女孩的笔迹。字里
行间似乎带着慌乱和恐惧——这是一刹那中我的直觉。
“何老师:我叫向秀兰,五年前从你的班里毕业,你可能不记得我了……”
我记得她,她是一个无论学业、性格、容貌都毫不出众的女孩,很容易被人
遗忘。但文革期间她每次在街上遇到我,总要低下眉眼,低低地叫一声“何老师”,
使我印象颇深。那时,喊老师的学生已不多了。
“……可是你一定记得林天声,你最喜欢他的,快来救救他吧!……”
林天声!
恐惧伴随隐痛向我袭来。我执教多年,每年都有几个禀赋特佳的天才型学生,
林天声是其中最突出的,我对他寄予厚望,但也有着深深的忧虑,因为最硬的金
刚石也最脆弱,常常在世俗的顽石上碰碎。
我记得林天声脑袋特大,身体却很孱弱,好象岩石下挣扎出来的一棵细豆苗。
性格冷漠而孤僻,颇不讨人喜欢,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实际上,我很少看到他
与孩子们凑群,总是一个人低头踱步,脚尖踢着石子。他的忧郁目光常使我想起
一幅“殉道者”的油画——后来我知道他是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他父亲
是著名的右派,57年自杀),于是我就释然了,他实际是用这层甲壳来维持自己
的尊严。
他的学业并不十分突出,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发现,我完全可能忽略这块璞
玉。物理课堂上,我常常发现他漠然地注视窗外,意态游移,天知道在想些什么。
偶尔他会翻过作业本,在背面飞快地写几行字东西,过一会儿又常常把它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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