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成纸团扔掉。
一次课后,我被好奇心驱使,捡起他才扔掉的一个纸团,摊开。纸上是几行
铅笔字,字迹极草,带着几分癫狂。我几乎难以相信这是他的笔迹,因为他平时
的字体冷漠而拘谨,一如他的为人。我费力地读着这几行字:“宇宙在时间和空
间上是无限的(否则在初始之前和边界之外是什么?),可是在我们之前的这一
‘半’无限中,宇宙早该熟透了,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星系,年轻的粒子,年轻
的文明?
“我相信震荡宇宙的假说,宇宙的初始是一个宇宙蛋,它爆炸了,飞速向四
周膨胀(现在仍处于膨胀状态)。亿兆年之后,它在引力作用下向中心跌落,塌
缩成新的宇宙蛋。周而复始,万劫不息。
“可是我绝不相信宇宙中只有一个宇宙蛋!地球中心说和太阳中心说的新版!
‘无限’无中心!逻辑谬误!”
这儿是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力透纸背,我感受到他写字时的激扬。下面接着
写道:“如果爆炸物质以有限的速度(天文学家所说的红移速度,它小于光速)
膨胀,那么它到达无限空间的时间是无限的,怎么可能形成周期性的震荡?如果
它到达有限的空间(即使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空间)即收缩,那它只能是无限空间
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怎么能代表宇宙的形成?”
下面一行字被重重涂掉了,我用尽全力辨认出来:“或许宇宙是无限个震荡
小宇宙组成,无数个宇宙蛋交替孵化,似乎更合逻辑。”
多么犀利的思想萌芽,尽管它很不成熟。为什么他涂掉了?是他自感没有把
握,不愿贻笑他人?
纸背还有几行字,字迹显然大不相同,舒缓凝滞,字里行间充满着苍凉的气
息,不象一个中学生的心境:“永远无法被‘人’认可的假说。如果它是真的,
那么一‘劫’结束后,所有文明将化为乌有,甚至一点痕迹也不能留存于下一劫
的新‘人’。上一劫是否有个中学生也象我一样苦苦追索过?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读这些文字时,我的心脏狂跳不止,浑身如火焰炙烤。似乎宇宙中有天火在
烧,青白色的火焰,吞噬着无限,混沌中有沉重的律声。
我绝对想不到,一个孱弱的身体内能包容如此博大的思想,如此明快清晰的
思维,如此苍凉深沉的感受。
我知道百十年前有一位不安分的犹太孩子,曾遐想一个人乘着光速的波峰会
看到什么?……这就是爱因斯坦著名的思想实验,是广义相对论的雏形。谁敢说
林天声不是爱因斯坦第二呢?
我不知道天文学家读到这些文字作何感想,至少我觉得它无懈可击!越是简
捷的推理越可靠,正像一位古希腊哲人的著名论断:“又仁慈又万能的上帝是不
存在的,因为人世有罪恶。”
极简单的推理,但无人能驳倒它,因为人世有罪恶!
天声的驳难也是不能推翻的,只要承认光速是速度的极限。
我把他的纸条细心地夹到笔记本里,想起他过去不知道随手扔掉了多少有价
值的思想萌芽,我实在心痛。抬起头,看见天声正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柔声道:
“天声,以后有类似的手稿,由老师为你保存,好吗?”
天声感激地默然点头。从那时起,我们俩常常处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中。
可惜的是,我精心保存的手稿在抄家中丢失了。
我摇摇头,抖掉这些思绪,拿起向秀兰的信看下去:“……在河西大队下乡
的同学都走了,只剩天声和我了,他又迷上了迷信(语法欠通,我在心里评点着),
一门心思搞什么穿墙术。我怕极了,怕民兵把他抓走,怎么劝他都不听。何老师,
天声最敬佩你,你来救救他吧!
我惟有苦笑。我自己也是刚从牛棚里解放出来,惴惴地过日子,哪有资格解
救别人!
一张信纸在我手里重如千斤,纸上浸透了一个女孩的恐惧和期待。信上未写
日期,邮戳也难以辨认。这封信可能是很久前寄来的,如果要发生什么早该发生
了……我曾寄予厚望的学生是不会迷上什么穿墙术的,肯定是俗人的误解,也许
只有我能理解他……第二天,我还是借一辆嘎嘎乱响的自行车,匆匆向河西乡赶
去。
河西乡是我常带学生们大田劳动的地方,路径很熟。地面凸凹不平,常把我
的思绪震飞,像流星般四射。
我的物理教学也像流星一样洒脱无羁,我不愿中国的孩子都被捏成呆憨无用
的无锡大阿福泥人。课堂上我常常天马行空,尽力把智者才具有的锐利的见解,
微妙的深层次感觉,在不经意中浇灌于学生。我的学生们至今尚无人获得诺贝尔
奖,只能怪超稳定的中国社会太僵化了。
不管怎样,学生们都爱上我的物理课。四十几个脑袋紧紧地追着你转,这本
身就是一种欢乐一种回报——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学生们不约而同地把矛头首先
对准我,我在批斗台上也能自慰,毕竟学生知道我的不同凡俗。
在一次课堂上,我讲到黑洞。我说黑洞是一种被预言但尚未证实的天体,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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