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如此暴烈的行动肯定有其特殊原因。
马丁在新闻界闯荡了三十年,素以嗅觉灵敏、行文刻薄著称。在Z 市的上层
社会中,他是一个不讨人喜欢、又没人敢招惹的特殊人物。现在,鲨鱼(这是他
的绰号)又闻见血腥味啦,他决心穷追到底,绝不松口,即使案子牵涉到他的亲
爹也不罢休。
仅仅一个小时后,他就打听到:吉明的恐怖行动和MSD 公司的“自杀种子”
有关。听说吉明在行动前曾给地方报社《民众之声》寄过一份传真,但他的声明
在某个环节被无声无息地吞掉了。
自杀种子——这本身就是一个带着阴谋气息的字眼儿。马丁相信自已的判断
不会错。
圣方济教会医院拒绝采访,说病人病情严重,烧伤面积达89% ,其中三度烧
伤37% ,短时间内脱离不了危险期。马丁相信医院说的是实情,不过他还是打通
了关节,当天晚上来到病房内。病人躺在无菌帷幕中,浑身缠满抗菌纱布。帷幕
外有一个黑发中年妇人和一个黑发少年,显然也是刚刚赶到,正在听主治医生介
绍病情。那位母亲不大通英语,少年边听边为母亲翻译。妇人被这场突如其来的
横祸击懵了,面色悲苦,神态茫然。少年则用一道冷漠之墙把自己紧紧包住,看
来,他既为父亲羞愧,又艰难地维持着自尊。
马丁在上个世纪70年代和90年代去过中国,最长一次住了半年。所以,他对
中国的了解绝不是远景式的、浮浅式的。正如他在一篇文章中所说,他“亲耳听
见了这个巨大的社会机器在反向或正向加速运转时,所发出的吱吱嘎嘎的摩擦声”。
即使在70年代哪个贫困的、到处斥“蓝蚂蚁”的中国,他对这个国家也怀着畏惧。
想想吧,一个超过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民族!没有宗教信仰,仅靠民族人文思想
维持了五千年的向心力!拿破仑说过,当中国从沉睡中醒来时,一定会令世界颤
抖——现在它确实醒了,连呵欠都打过啦。
帷幕中,医生正好从病人未烧伤的大腿内侧取皮,随后将用这些皮肤细胞培
育人造皮肤,为病人植皮。马丁向吉明妻子和儿子走去,他知道这会儿不是采访
的好时机,不过他仍然递过自己的名片。吉妻木然地接过名片,没有说话。吉的
儿子满怀戒备地盯着马丁,抢先回绝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你别来打搅我妈
妈!”
马丁笑笑,准备施展他的魅力攻势,这时帷幕中传来两声短促的低呼。母子
两人同时转过头,病人是用汉语说的,声音很清晰:“上帝!上帝!”
病床上,在那个被缠得只留下七窍的脑袋上,一双眼睛缓缓睁开了,散视的
目光逐渐收拢,定焦在远处。吉明没有看见妻儿,没有听见妻儿的喊声,也没有
看见在病床前忙碌的医护。他的嘴唇翕动着,喃喃地重复着四个音节。这次,吉
妻和儿子都没有听懂,但身旁不懂汉语的医生却听懂了。他是在说:“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长着翅膀的小天使们在洁白的云朵中围着吉明飞翔,欢快地唱着这支歌。吉
明定定神,才看清他是在教堂里,唱诗班的少男少女们圆张着嘴巴,极虔诚极投
入地唱这首最著名的圣诞颂歌《弥塞亚》:“哈利路亚!世上的国成了我主和主
基督的国,他要做王,直到永永远远。哈利路亚!”
教堂的信徒全都肃立倾听。据说1743年英国国王乔治二世在听到这首歌时感
动得起立聆听,此后听众起立就成了惯例。吉明被这儿的气氛感动了。这次他从
中国回来,专程到MSD 公司总部反映有关自杀种子的情况。但今天是星期天,闲
暇无事,无意中逛到了教堂里。唱诗班的少年们满脸洋溢着圣洁的光环,不少听
众眼中噙着泪水。吉明是第一次在教堂这种特殊氛围中聆听这首曲子,聆听它雄
浑的旋律、优美的和声和磅礴的气势。他知道这首合唱曲是德国作曲家韩德尔倾
全部心血完成的杰作,甚至韩德尔本人在指挥演奏时也因过分激动而与世长辞。
只有在此情景中,吉明才真正体会到那种令韩德尔死亡的宗教氛围。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净化了,胸中鼓荡着圣洁的激情——但这点激情只维
持到出教堂为止。等他看到世俗的风景后,便从刚才的宗教情绪中醒过来。他自
嘲地问自已:吉明,你能成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吗?
他以平素的玩世不恭给出答复:扯蛋。
他在无神论的中国度过了半生,前半生建立的许多信仰如今都淡化了,锈蚀
了,唯独无神论信仰坚如磐石。因为,和其它流行过的政治呓语不同,无神论对
宗教的批判是极犀利、极公正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加坚实。此后他就把
教堂中萌发的那点感悟抛在脑后,但他未想到这一幕竟然已经深深烙入他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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