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垂死的恍惚中它又出现了。这副画在他面前晃动,唱诗班的少年又变成了带翅
膀的天使。他甚至看到上帝在天国的门口迎接他。上帝须发蓬乱,瘦骨嶙峋,穿
着一件苦行僧的褐色麻衣。吉明好笑地、微笑嘲弄地看着上帝,我从未信奉过你,
这会儿你来干什么?
他忽然发现上帝并不是高鼻深目的犹太人、雅利安人、高加索人……他的白
发中掺有黑丝,皮肤是黄土的颜色,粗糙得像老树的树皮。表情敦厚,腰背佝偻
着,面庞皱纹纵横,像一枚风干的核桃……他分明是不久前见过的那位中原地区
的老农嘛,那个顽石一样固执的老人。
上帝向他走近。在响遏行云的赞歌声中,上帝并不快活。他脸上写着惊愕和
痛楚,手里捧着一把枯干的麦穗。
枯干的麦穗!吉明的心脏猛然被震撼,向无限深处跌落。
三年前,吉明到中原某县的种子管理站,找到了二十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常力
鸿。一般来说,中国大陆的农业机关都是比较穷酸的,这个县的种子站尤甚,这
天正好赶上下雨,院内又在施工,乱得像一个大猪圈。吉明小心地绕过水坑,仍
免不了在锃亮的皮鞋上溅上泥点。常力鸿的办公室在二楼,相当简朴,靠墙立着
两个油漆脱落的文件柜,柜顶放着一排高高低低的广口瓶,盛着小麦、玉米等种
子。常立鸿正佝偻着腰,与两位姑娘一起装订文件。他抬头看看客人,尽管吉明
已在电话上联系过,他还是愣了片刻才认出老同学。他赶忙站起来,同客人紧紧
握手。不过,没有原先想象的搂抱、捶打这些亲热动作,衣着的悬殊已经在两人
之间划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两个姑娘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确实,他们之间反差太强烈了;一个西装革履,
发型精致,肤色保养得相当不错,肚子也开始发福了;另一个黑瘦枯干,皮鞋上
落满了灰尘,鬓边已经苍白,面庞上饱经风霜。姑娘们叽喳着退出去,屋里两个
人互相看看,不禁会心地笑了。午饭是在“老常哥”家里吃的,屋内家具比较简
单,带着城乡结合的味道。常妻是农村妇女,手脚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地炒了几
个菜,又掂来一瓶赊店大曲。两杯酒下肚后,两人又回到了大学岁月。吉明不住
口地感谢“老常哥”,说自己能从大学毕业全是老常哥的功劳!常立鸿含笑静听,
偶尔也插上一两句话。他想,吉明说的是实情。在农大四年,这家伙几乎没有正
正经经上过几节课,所有时间都是用来学英语,一方面是练口语,一方面是打探
出国门路,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学校里学习风气很浓,尤其是农大,
道德观上更守旧一些。同学们包括常力鸿都不怎么抬举吉明,嫌他的骨头太轻,
嫌他在人生策划上过于精明——似乎他的人生目的就是出国!不过常力鸿仍然很
大度地帮助吉明,让他抄笔记,抄试卷,帮他好歹拿到毕业证。
那时吉明的能力毕竟有限,到底没办成出国留学。不过,凭着一口流利的英
语,毕业两年后他就开始给外国公司当雇员,跳了几次槽,拿着几十倍于常力鸿
的工资。也许吉明的路是走对了,也许这种精于计算的人恰恰是时代的弄潮儿?
……听着两人聊天,外貌木讷实则精明的常妻忽然撂一句:“老常哥对你这样好,
这些年也没见你来过一封信?”
吉明的脸刷地红了,这事他确实做得不地道。常力鸿忙为他掩饰:“吉明也
忙啊,再说这不是已经来了吗?喝酒喝酒!
吉明灌了两杯,才叹口气说:“嫂子骂得对,应该骂。不过说实在话,这些
年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每天赔尽笑脸,把几个新加坡的二鬼子当爷敬——MSD
驻京办事处的上层都是美国人和新加坡人。我去年才把绿卡办妥,明年打算把老
婆儿子在美国安顿好。”
“绿卡?听说你已入美国籍了嘛。”
吉明半是开玩笑半是解气地说:“这辈子不打算当美国人了,就当美国人的
爹吧。”他解释道,这是美国新华人中流行的笑谑,因为他们大都保留着绿卡,
但儿女一般要入美国籍的。“美国米贵,居家不易。前些天一次感冒就花了我一
百五十美元。所以持绿卡很有好处的,出入境方便。每次回美国我都大包小包地
拎着中国的常用药。”
饭后,常妻收拾起碗筷,两人开始谈正事。常力鸿委婉地说:“你的来意我
已经知道了,你是想推销MSD 的小麦良种。不过你知道,小麦种子的地域性较强,
国内只是在解放前后引进过美国、澳大利亚和意大利的麦种,也只有意大利的阿
勃、阿夫等比较适合中原地域。现在我们一般不进口麦种,而是用本省培育的良
种,像豫麦18、豫麦35等。。。。。。”
吉明打断他的话:“这些人都知道,不知道这些,我还能做种子生意?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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