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胭脂抬起下巴,看向萧道鸾的目光中满是轻视,“这位小哥听过一句话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读书都是负心人。”
沈恪安慰般碰了碰她的眼角。脂粉遮盖下的细纹,是她正在不可挽回地老去的证明。楼里的姑娘碰到的人多,动了心的也难免有一两次,只是通常没什么好结果。
“行了行了,动手动脚做什么。”胭脂拍开沈恪的手,好像先前投怀送抱的不是她一样,“楼里的日子过得可滋润了,不比头无片瓦好多了?”
沈恪知道她是不愿被自己同qíng,当下也附和道:“可不是?在楼里和素心姐、醉玉姐能做个伴,不比我一个人瞎逛dàngqiáng多了?”
胭脂笑道:“你倒想得美。素心都出家啦,哪还能呆在楼里。”
沈恪以为自己听错了,想到当年认识的姑娘都要为人妇了,颇有些感慨:“不知道是谁这么有福气。”
素心和醉玉都是楼里的头牌,很是受来往行商的追捧。当年他在的时候,有位豪慡的行商为素心一掷千金,大有要将人带回家中明媒正娶的气魄,素心都没应下。如今出嫁,大概是真的找到好归宿了。
沈恪长叹一声,看了萧道鸾一眼。
“是出家不是出嫁。”胭脂撩起长发,一手劈下,做了个断发的动作,“去山上当了姑子,头发都绞啦。”
沈恪一时失语。
胭脂伸手向西南方的群山一点:“就是山上那什么伏魔观。镇日和一群老秃头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的?今日她终于晓得回来看看了,你也给劝劝,楼里好歹有那么多姐姐妹妹,遇上个事儿还能搭把手,何苦一个人跑到山上去找苦吃。”
沈恪失笑道:“原来胭脂姐特意在街上拉了我来,就是当说客啊。”
进了楼后便一句话没有说过的萧道鸾,忽然蹙起了眉头。
沈恪虽然一直在和胭脂搭话,却都留了点心思放在萧道鸾身上,对方一皱眉他便问:“怎么?”
萧道鸾抬头看向三层高的花楼。
“这位小哥好眼力,素心和醉玉都住在这听香阁里。让姐姐带你去见识见识。”
因为素心难得回来,白日楼里没客的姑娘都聚在听香阁。一室莺莺燕燕,能晃花任何一个男人的眼。
通常说来,姑娘身上的yīn气会比男子重,但也不至于重到这个程度。剑气偏阳,是以萧道鸾和沈恪一迈进阁楼,都感到了不适。
沈恪吸了吸鼻子,纳闷道:“着凉了?”
萧道鸾按住眉角不说话。
“你啊,还是赶快定下来,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否则还不知道能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呢。”胭脂笑着推开一扇门,“素心,你看看谁来了。”
满屋子红粉,只有一人穿了素衣。
白衣胜雪,一如多年前的初见。只是当日满头青丝,如今只见一顶女冠。
“多年不见,伊之风采,更胜往昔。”
素心浅笑道:“好久不见,小恪都成斯文人了。”
胭脂道:“就他还斯文?先前为了几文钱,差点没和卖面汤的李叔闹起来。”
沈恪轻轻抱住素心,很快松开手,揉了揉鼻子。
“这是小恪?都长成这样了啊。”
“怎么单抱素心不抱姐姐?嫌弃姐姐年纪大了是不是?”
“快过来请安。”
沈恪很快被埋在了脂粉堆里,素心朝萧道鸾一笑:“公子是小恪的朋友?我们姐妹多年未见了,一时失仪,见笑了。请先歇歇,用杯茶吧。”
萧道鸾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支起窗户。
沈恪好一会儿才摆脱众姐妹的包围,走到萧道鸾身边撑着墙道:“抱歉。”
胭脂见他好是láng狈了一阵,才替他解围:“好了好了,都别闹他了。今儿个大家来这,还有正事要办呢。”
素心像是知道她们要说什么,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大家都是姐妹,平日里不过谈谈心,有什么正事不正事的。”
胭脂道:“今日的事原本不该由我开这个头,但醉玉偶感风寒,身体不适,需要好生养着,众姐妹又都不嫌弃,我才壮着胆子上了。素心,负心的人谁没碰上过一两个,何苦为了那种人糟蹋自己?”
素心淡然一笑。
“你先别和我说不是为了他。”胭脂急道,“当年我的事姐妹们也都是知道的。为了那个姓陈的寻死觅活了多少回?可日子一久,不还是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了?qíngqíng爱爱就是那么一回事,有什么过不去的?”
素心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早就过去了。”
“要是真的看开了,何苦跑到山上去受罪?”
“就是真的看开了,才愿意在山上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胭脂一跺脚:“沈恪,你劝劝她!”
沈恪道:“素心姐,以前我嘴上总说着不再去找剑修高人了,每日就是吃吃喝喝,见到身上带着把剑的都绕道走。可那时是真的没看开,要是看开了,也用不着刻意避着。你要是真的不在乎了,在楼里呆着还是在山上呆着又有什么区别?”
素心抿嘴笑了笑,只是用手遮挡着,众人也看不出她的笑是不是带着苦意。
“小恪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沈恪第一次到祷雨镇时才十五六岁,转眼都近十年过去了。
素心起身道:“今日来本只打算和姐妹们聚聚,没想到闹成这样。再说下去难免扫兴,我便先走了罢。以后有缘再会。”
“走走走。”胭脂不耐烦地挥挥手,看见沈恪还试图挽留,压了压怒气道,“我让人给你们开间屋子住下。赶明儿得空了,带你们去外边儿逛逛。”
沈恪无奈地看着素心袅袅走下楼,拉住胭脂退后两步,轻声道:“我俩住一间就够了,别多开。”
☆、第9章 抵足
得了胭脂的吩咐,使女将沈恪和萧道鸾带到了一间屋子。
屋子离听香阁不远,原本是供贵客稍事休息用的。屋内的陈设都极其风雅,字画古玩样样都有来历,可惜沈恪看不懂。
他站在博古架前装腔作势地看了看,最后还是坐回太师椅去摸缸灯上的青铜牛鼻子玩。
这屋子是他琢磨着萧道鸾的喜好,央着胭脂开出来的。只希望萧道鸾对里头的玩物爱不释手,不会在意两人要挤一间屋子。
一张chuáng。
萧道鸾当然不在意。以他化神期的修为,其实每日已经用不着睡上几个时辰了。前些天和沈恪赶路,一入夜他在自己的房里也只是打坐。修行一刻不可怠慢,至于饱睡一觉的享受,都是过眼云烟。
好不容易熬到入夜,楼子外面挂起灯笼,暗红色的柔光透过窗纱,将淡雅的屋子也照出三分惑人。娇侬软语远远传来,白日冷冷清清的楼子这时才有了它该有的暧昧。
萧道鸾仍坐在椅子上出神。
沈恪知道修行中有入定一说,但没将此事和萧道鸾联系在一块儿。他只以为对方是乏了,便端了杯热茶,递到他嘴边碰了碰。
萧道鸾睁开眼。
沈恪笑道:“累了?累了就先去歇吧。”
使女早将被褥铺好,热水也都端了进来。沈恪不让她们贴身侍奉,此时只把毛巾在铜盆里浸好,招呼萧道鸾过来。
沈恪目不转睛地看着萧道鸾。
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如何将软巾绞gān,看柔软的布料在他脸上慢慢划过,看他微微颤抖的睫毛上挂着细细的水珠。
他屈指,似乎想在那密长的睫毛上轻轻一弹。
“早就想和道鸾促膝长谈,可惜之前一直在赶路。如今终于有了机会,我们……”
萧道鸾将手在铜盆里又浸了浸,沥尽水后再一一擦gān。
“嗯。”
这是个什么意思?答应还是不答应?
沈恪不喜欢琢磨旁人的心思,也觉得与其胡乱猜测,还是付诸行动来得更实际一些。他梳洗一番,脱去外袍,坐在了chuáng沿。
chuáng是梨木大chuáng,足够两个人尽qíng翻滚。
沈恪默默在心中丈量了一下chuáng的宽度,得出满意的结果后,暗自点头。
萧道鸾:“谈什么?”
他人又在椅子上坐下了,离chuáng足足有两三丈的距离。
沈恪也没想好要谈什么。抵足而谈的重点在于抵足,谈只是个助兴活动,一个必要的铺垫。但现下他的脚再长长一倍,也够不到对方,谈就成为了唯一能做的事。
两人的出身背景都相差太大,沈恪关心并了解的事,萧道鸾想来不感兴趣。而萧道鸾这种读书人会喜欢谈的经术,沈恪又全然不知。
沈恪正在为难之际,看到自己放在枕边一大一小两把剑,有了主意。
“看到我这把大铁剑了吗?是十五岁那年一个老头子送的……”
当年他就是个刺儿头,喜欢没事找事,整日在街上闲dàng。一个大冬天见着个老头孤零零坐在馄饨摊前望着锅,一副嘴馋又拿不出铜板的样子,沈恪大方地请对方吃了碗热乎馄饨。
吃完馄饨后,老头一抹嘴,连谢谢都没说一声就跑了。
做了好事的沈恪也没图他报答,看见他把个长条状的包裹落在馄饨摊上,捡起来追出去想还给人家。老头佝偻着背走得飞快,两三步身影就消失在了巷子尽头。
“你我有缘,此物便赠与你,望好自珍重。”
巷子里传来袅袅回音。
沈恪嘟哝道:“什么毛病……”打开缠了好几层的布条,从中拿出的就是这把大铁剑。当时铁剑还没有生锈,但样子也不好看,年少的沈恪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也没有琢磨其他的蹊跷。他甚至把铁剑和别人的大刀对砍过数次,也没见刀剑碎裂爆出绝世秘籍。
不过这把剑到了他的手里,真的成了他放不下的念想。因为家中父母反对他练剑荒废学业,他便挑了个夜深人静的时辰,带上大铁剑和金银细软,从家里偷跑出来。
当时看多了传奇小说,觉得自己能找到慧眼识人的师傅,从此踏上修真之路,终有一日能凌空御剑回到家乡。那时他就能对父母说……
如今一晃已是十年,他从未回过家。
沈恪苦笑一声:“这把剑的来历就是这样。当年我还以为老头是什么世外高人,铁剑也定然是稀世珍宝,但哪里会有高人连碗馄饨都吃不起的?什么有缘,也不过是随便骗骗小孩的把戏,居然还有人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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